他忽而低声笑,带着自嘲:“先是变法解经,后是通番引路。你越发走得远,朕却常常才追上你的影子。”
邓绥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指尖轻抚那层薄茧:“臣妾所有所学,本就为助陛下一展宏图。若陛下愿意,臣妾还可示之更多,航海星图、衍历算法、开渠机巧……”
“我都要。”刘肇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暗香扑鼻,“可我更要你。”
这简单一句,像箭破夜风,直抵心核。邓绥从未听他用如此赤裸的语气宣言,她心口骤然失守,呼吸略急。
“仲举——”
刘肇不待她再言,倾身吻住她额心,继而向下,吻在眉间、睫羽,再到鼻尖,最后停在唇畔。与朝堂上那一瞬占有的急切不同,此刻的吻缱绻而慎重,仿佛在宣誓,又像是在聆听。
半晌,他才喘息着放开,声音沙哑:“从舆图到星盘,你总能把远方握在手里。但朕要你记住,你若累了,便回头看我。雒都、长安、乃至这天下,都可以是你的远方,唯独这颗心,只留给你做归途。”
邓绥眼中薄雾氤氲,一瞬化作浩瀚星汉。她轻轻踮足,以指尖描摹他眉峰的形状,柔声应:“臣妾明白。纵有万里海路、万卷天书,也不及今夜这一步距离,是我归处。”
殿外的风吹动绣帘,“叮咚”金铃作响。案上熄尽的蜡烛忽被刘肇拈火再点,火苗跳跃,把她的影子映在壁上,与他的影子缓缓交叠。
“绥儿可愿同朕观星?”他低声相邀。
“唯君所命。”
德阳殿后的望星台,筑在北宫最高处,台阶九九八十一级,皆以白玉雕成。夜深露重,台上却燃着三盏琉璃宫灯,微光不扰天象,只照亮台心那架由铜与檀木铸成的浑天仪。
邓绥披着月白色鹤羽披风,站在台前,手中握着一卷星图,指尖微微摩挲着羊皮卷上墨蓝色的星宿轨迹。她抬头望天,只见银河如练,横贯夜空,北斗高悬,星光在她眼底投下盈盈微光,仿佛倒映着万顷星海。
身后传来稳重而有力的脚步声。刘肇一袭墨金常服,未着冕冠,只束一根银丝带,整个人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沉静。他走至她身侧,低声唤道:
“还不困?”
邓绥回眸轻笑:“星河万里,怎舍得闭眼。”
她举起星图,指着东南方向某一星座:“仲举你看,那是‘角宿’所在,乃春季星宫之首。从那里望去,正是大秦来使的方向。”
刘肇顺着她的手看去,夜风拂过他衣袍,带着她发间冷梅的香气。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指尖,掌心覆住那处羊皮的棱角。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来?”
“臣妾不知何时,但早知会来。”邓绥抬头望天,语声柔缓如星辉,“自从陛下开五都之路,疏通西域,朝贡与商贾便如水流东注,星辰不语,却昭示万象。”
她说着俯身在地台前那座浑天仪旁,轻轻拨动铜盘,圆轨渐转,星轴缓缓移动。刘肇看着她素手拨星的模样,心中忽然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绥儿。”他唤道,声音低沉,“你会不会太孤单?”
邓绥手未停,只轻轻“嗯”了一声:“偶尔也会。”
刘肇走近一步,从背后将她揽入怀中,额头抵着她的鬓角:“那以后我陪你观星。你看星轨,我看你。”
邓绥失笑,嗔他一句“胡说”,却没推开,反是靠得更近了些。浑天仪上的星光在铜壁闪动,映着他们的侧影,交叠如一。
他忽然问:“你说,从此处望出去,能否看到大秦、扶南、天竺?能否看到我们的未来?”
邓绥轻轻点头:“能的。星光来自千万年前,它从未离开,只等我们仰望。”
“那若有一日,我们不能同行,你是否也会继续望星?”他问。
她轻声:“望,望那一颗最亮的星,我会记得你。”
两人静立良久。月影斜倚在白玉栏上,宛如一张铺展的星图,而他们,是图上最小却最坚定的坐标。
忽有一颗流星划破夜幕,自东北至西南,绚烂一瞬。邓绥睁大眼:“是天弧星。传说见者心愿必成。”
刘肇侧眸看她,柔声低语:
“那你可愿许愿?”
她含笑,语气中带着一丝狡黠:“早已许下,不过......臣妾不告诉陛下。”
二人并肩立于观星台上,遥望浑天仪上正转向西南的星座,月华如水,银波无声地铺满大殿玉砖,映出一对紧握的手,和一个帝国,悄然伸展至更辽阔的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