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殿内,夜色沉沉如墨,烛光映在鎏金雀纹的帷幔上,幽微不定。御案前空无一物,连一丝奏章的余温都未曾留下,唯有一盏早已冷透的香茗孤零零地搁在几上,瓷壁泛起淡淡雾气,仿佛也在诉说着主人的落寞与烦躁。
刘肇静坐良久,指尖反复摩挲着御案的边缘,那处曾被邓绥日日坐拥,批阅万言奏章,策议新政,曾被墨香与她的温润气息包围,如今却空旷得连尘埃都显得刺目。
他忽而出声,嗓音沙哑中带着隐忍不去的冷意:“皇后今日,又去了兰林殿?”
郑众跪伏在地,颤颤巍巍的说:“冯贵人宿疾未解,近日又孕吐不止,皇后娘娘惦念她脾胃虚弱,亲手熬了梅子羹,未离片刻。”
“砰!”
瓷盏在案几上震响,半盏茶水溅出,染湿奏折边缘,将那“科举”二字晕开了一圈墨色。刘肇死死盯着那字,眸中迸出冷意,忽而嗤笑:“好个‘变法’,好个贤后,竟变到连朕的身边都无人影了!”
外殿侍从闻声噤若寒蝉,惟有夜风卷过殿门,将帘幔轻轻掀动,仿佛连它也在为帝王的寂寞而低语。
夜更深了。
椒房殿的殿门忽然被一声惊呼撞开,烛火震颤,书简纷落。
“娘娘!陛下——陛下突然昏厥,太医言,恐是旧毒复发!”
邓绥猛然起身,指尖一抖,手中竹简坠地翻卷,撞在青砖上发出急促的响声。她顾不得披衣戴冠,裙摆拂地如水,翟羽广袖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步履急切,几欲飞奔。
九重宫阶在脚下疾掠而过,她的心跳却像被巨锤撞击,喘息未定,便已推门而入。
章德殿内一片寂静,唯有风声透过半开的窗棂,撩动内殿帷幕。刘肇卧于榻上,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如霜,唇角无一丝血色。那张曾笑对风云的帝王之颜,此刻竟仿若纸人般毫无生机。
“仲举……仲举你别吓我……”她跪在榻前,指尖颤抖着抚上他的面颊,那触感冰凉而陌生,眼泪猝然滑落,重重砸在他唇边,“我错了,是我疏忽了你……我不该日日在别处忽略了你,我……我该陪你,哪怕只是一会儿……”
话未落,掌下肌肤忽地一颤。
刘肇蓦然睁开双眼,那双墨色的瞳仁中倒映着她满脸泪痕的模样,竟带着几分得逞的笑意。他抬手,一把将她扯进怀中,低低地笑:“看来,绥儿还是关心朕的。”
邓绥一时怔住,泪珠犹挂在睫毛上,尚未干透:“陛下……您……装病?”
“若不如此,绥儿怎肯来看朕一眼?”他低头抵在她颈窝,嗓音带着几分委屈与调侃,“你在兰林殿喂汤喂药,日日照料冯贵人,偏偏忘了,你夫君最怕苦,独自服药至今,也无人记得。”
她猛地挣开他,指尖发颤,气得几乎说不出话:“龙体岂可妄言病疾?!你可知我方才……”
话音未落,刘肇忽然眉头一皱,闷哼一声,捂住心口,面色霎时苍白数分。
“仲举?!”她脸色骤变,慌忙扑上前去扶他,却被他顺势一翻,压入锦被之下。
“这次是真的。”他低声喘息,将她手腕按在胸膛,语调一寸寸下沉,似有火焰在字句间缱绻燃烧,“绥儿,朕这里,真的很疼……”
他将她的手轻轻摁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动剧烈,似春雷骤起,似十年爱意翻涌积压。她的掌心贴着他滚烫的温度,指尖都仿佛烧了起来。他望进她的眼里,声音沙哑而倔强:“你再不来看朕,朕这颗心,真的会疼得停了下来。”
邓绥再也说不出责备的话,只能伏在他胸前,听着那颗心在黑夜里跳动得如此用力,像是在对抗整个寂寞的皇宫,只为这一刻的拥抱与缱绻。
窗外月色漫漫,银霜洒落章德殿檐角,掠过棋枰,掠过御案,也落在榻上一双交握的手指之上。宫中旧火未息,新风欲起,而今夜,政事暂歇,只有帝后间那一点未言却深藏的执念,如一炉沉香,暗暗燃至天明。
龙榻之上,轻纱垂落,金兽香炉中檀烟袅袅,一缕青丝缠绕在帝王指尖。刘肇眼底泛着浓重夜色,低哑地问:“绥儿,是喜欢朕多些,还是喜欢冯贵人多些?”
邓绥素手轻覆在锦被之上,抬眸望进他眼中那一汪漆黑,仿佛看见深潭中翻涌的情绪。她声音轻缓,却分外清晰:“两个都爱。”
这一句轻语,如风拂过古琴,不起波澜,却落在他心头泛起微澜。刘肇眼中暗光微敛,片刻沉默后忽而笑了,笑意中掺了几分无奈的妒意,又几分无言的纵容。他俯身贴近,骤然吻住她唇。
这个吻不似往昔那样温和克制,而是带着无法掩饰的渴望与霸道的掠夺欲,像是在争夺什么,又像是在印证所有。他将她压入锦褥间,长久未语,直到她微喘着推拒,他才缓缓松开,额头抵住她眉心,低语如叹:
“可是朕,只爱你。”
那声音仿若溺水之人吐出的最后一口热气,含着千回百转的压抑。他的指腹缓缓滑过她眉眼,像在描摹岁月留下的痕迹,又像在触摸一件他用尽全力才留住的宝物。
“绥儿心中有大爱,朕不妒忌,也不勉强。”
“朕只是……想让你记得,这世上,始终有一人,将你放在心中最高的位置。”
他说着,执起她柔荑,将那只清冷素净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是朕唯一柔软的地方,永远是你一个人的避风港。”
邓绥怔然,指尖下是热烈而沉稳的心跳,如擂如鼓,敲在她心间。她素来以理制情,以礼束己,可此刻却有一层雾意悄然攀上眼角。她伸手环住他颈项,将脸轻轻埋进他肩窝,声音被布料与泪意吞没:“仲举……”
刘肇低笑,手掌覆上她背脊,一下一下安抚着,像在哄一只终于肯卸下爪牙的孤狼。天地寂静,唯有心跳与呼吸交织,似春夜中一场落不尽的绵雨。
刘肇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