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落处,是春深情重,是“她们”的未来,悄然生根。
春雨缠绵的清晨,兰林殿檐角滴水成串,声声似玉珠断线,湿漉漉的海棠与丁香香气随微风潜入帷幔,氤氲出一室柔软的翠色气息。
冯岚才睁眼,未及梳整鬓云,胸间便涌起一股翻江倒海的酸楚,她仓皇掩住口鼻俯身欲起,昨夜品过的藜藿清粥在喉间化作涩酸,几乎将腰身压弯;邓绥早守在榻侧,听见她细碎的抽气声,立刻伸臂将那纤弱肩背揽入怀里,一面以绣帕轻轻拭去泪痕与冷汗,一面掌心贴住她后腰缓缓揉捺,声音低柔却笃定:“小孩子贪玩,开始折腾娘亲了,再忍一忍。”
窗外杏雨渐歇,云缝透出一线浅金,宫人捧着檀木托盘行至榻前,托盘内白瓷盏列成一弯半月:参茸安胎膏凝如琥珀,燕窝桂圆羹清亮如雪,鹿胎盘散温在银盖,蒸笼升起的雾气在烛光里泛出温润虹晕。
邓绥不假手旁人,亲自调蜜兑水,又拆数瓣橘络除腥,先抿一小口试温,才让药液沿银匙缓缓滑入冯岚唇畔,声线宛若冰面覆上春水:“苦不苦?若苦,我再添一杓枣膏。”
温热药羹顺喉而下,带走翻涌的呕意,也融开她心底的惶惧;冯岚抬眸,对上那双昔年写《章句》时冷若秋霜、此刻却漾满柔光的眸子,忽觉胸口酸暖交织,泪珠坠落却带着笑意:
“姐姐这般疼我,阿岚怕自己贪心,恨不得日日这样生病,好叫你时时在阿岚身旁。”
邓绥低声一笑,指背轻抹她脸颊的泪痕:“休得乱讲,你若安泰,我日日陪你读经书、注典籍,何须借病留我。”话落,她俯身理顺冯岚散落的青丝,将额角轻贴在那微烫的眉心,檀香与药香在两人之间交缠,像细雨润过初绽的芍药。
冯岚怯怯抬手,覆住她手腕,那枚曾裂又合的玉镯滑过掌心,触感清凉,她哽声呢喃:“有你在,阿岚才晓得此生值得。”
殿外一阵风过,带着新荷的清甜掠过朱窗,帘影摇曳如水面鸳鸯并游,而室内银灯不灭,光晕将两个人影烙在墙上,紧紧相依,仿佛要把这绵长春色与深浓爱意,一寸寸熔进彼此的血骨,于是雨声也柔了,风声也轻了,整个大汉宫墙都静听这一怀温柔孕育、细水流长。
晨曦初升,兰林殿檐口挂着将滴未滴的雨珠,晨风拂过,珠影摇曳如碎玉。寝阁里,冯岚因身子稍有不适未敢早起,仍半卧在榻,香囊中合欢与藿香的味道淡淡氤氲。她正抚着腹中微微鼓起的弧度,低声与未曾出世的孩子絮语,一道柔亮的身影便被帘影刻在门侧。
“阿岚——”那声唤轻若落花,却分明含着满溢的笑意。冯岚循声望去,只见邓绥并未着繁重凤袍,而是换了件月牙色轻襦,腰间只系一条碧云软带,青丝半挽,镶珠绢花别在鬓侧,整个人竟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仪,多了几分温婉。
她先行来到榻前,并未急着言语,只先探手替冯岚理好鬓边散发,掌心带着春晨的暖意。冯岚正要起身行礼,却被她轻轻按回软枕。下一刻,纱帐外有宫人鱼贯而入,合力抬来一张湘妃竹小几,几上铺着织金云纹软毯,毯正中放着一幅描金珐琅盏托,托中盛一只玲珑小盏。盏中非羹非粥,却是凝脂般的雪白奶酪,上覆碧绿蜜藕丝、嫩红石榴珠,顶上一朵初绽的蔷薇糖花,宛若春色自盏中开出。
待宫人退下,邓绥握起那盏,轻轻递到冯岚唇边,眼神柔软得似春水:“姐姐记得永元三年三月初七,小女孩冯氏在祖母灶间偷了莲子,烙了第一炉酥酪饼。如今灶火远了,家也遥不可及,但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不愿你错过最应该庆贺的日子。”
冯岚怔住,手指轻颤接过那盏,鼻端陡然酸涩。她知掖庭籍档堆积如山,一个寒门嫔妃的生辰不过墨迹一行,邓绥却在那时翻出这一天,又在此刻当做不世珍宝一样捧来;奶酪清香伴了石榴甘甜在唇齿融化,一口下肚,酸楚与甜意同时漫上心头。
邓绥抬手拥过她肩,温声在耳畔唤:“阿岚,生辰快乐。”
如同完全卸下防备的堤坝,冯岚眼泪决堤般涌出,哽声扑进邓绥怀里。她的哭声起初细若蚊吟,继而抽噎连连,把入宫以来不敢言、不敢想、不敢哭的委屈与惶惑尽数倾泻;肩膀一抖一抖,却被邓绥环臂锁在胸前,指尖细细抚着她背脊,仿佛要把多年来的伤痕一寸寸熨平。
泪水沾湿邓绥胸襟,她却毫不在意,只俯身以鬓蹭她发顶,不断低低重复:“有我在,再没有人敢让你把生辰忘记……你是□□夫人,是大汉最尊贵的人,也是我此生所要珍视的人。”
冯岚抬起哭得通红的眼睛,望见她眉间藏不住的柔光,心底某处柔软到极致,连呼吸都颤着甜蜜。她颤声而笑:“阿岚早已把心给了姐姐,如今连生辰被姐姐如此珍重对待,余下一生,只能日日拿心意来补偿。”
邓绥被她逗得失笑,低头轻吻她泪痕尚湿的睫羽:“愿你日日都像今日,如此明朗。”
窗外曦光愈盛,早春桃花摇落,花瓣从檐口飘入帷帐,在两人纠缠的指尖停驻;银灯虽未点燃,房内却盈满晨晖与细雨的光亮,仿佛整个春天都在这一刻,为冯岚迟到多年的生辰,悄悄作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