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殿中春意正浓,槐芽初吐,花影婆娑,窗外垂柳柔条拂动,帘下风铃声声如语。殿内香炉缥缈,一缕青烟绕过未阖的书卷,冯岚倚案而坐,正细细诵读《永元章句》,唇角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案上的茶尚温,纸端朱笔斜搁,却忽而一阵眩晕自眉心袭来,她手中竹简未及收拢,身子便已前倾,软倒在书案之间。
“冯贵人晕倒了!”惊叫声划破殿中宁静,内侍和女官仓皇奔入,只见她面色泛白,鬓边细汗透湿罗衫,犹如春水初融时尚带寒意的雪。侍女慌乱扶起她,一人疾步冲出兰林殿,直往椒房殿报信。
彼时,椒房殿内春光明媚,垂花檐下积雨初干,燕语呢喃不歇。邓绥正批阅春贡奏章,朱笔落下,正批至“盐铁之利”四字,忽闻殿外急促传报:“皇后娘娘!冯贵人晕厥于兰林殿!”她指尖骤然一震,手中朱笔“咔”的一声应声而落,浓墨溅于纸上,如春泥染梅,淋漓一片。
她怔了一瞬,旋即起身而行,连凤冠都未戴齐,拎起罗裳便疾步而去。素来稳如山岳的步履此刻杂乱如风中柳影,袍角拂过廊下仍湿润的青砖,留下一道道水痕。
赶至兰林殿寝阁时,太医已伏地叩首,额上汗如雨下。邓绥快步入内,一把拨开床纱,蹲下身将冯岚的手握在掌心,触手一片冰凉。她咬牙低声问:“到底何事?”
太医低头战栗,哆哆嗦嗦道:“贵人……并无大碍,而是……喜脉显现。”
殿内春灯轻跳一簇,映得邓绥眸底水光潋滟。她静了片刻,俯身便将冯岚整个儿从榻上抱起,衣襟相贴,仿佛要将这微弱而珍贵的生命牢牢护进心口。她低声呢喃道:“这一次,谁也别想动你分毫。”
冯岚半醒之间,泪痕犹在,睫毛颤动:“姐姐……我是不是又连累你了……”
“胡说。”邓绥将她额头轻轻贴在自己肩上,语声中有难以抑制的柔意,“你从来不是累赘,是我此生最在意的人。”
她顿了顿,忽低头贴住冯岚微热的脸颊,低语如誓:“阿岚,这一次我们一起,把这孩子安安稳稳地迎来,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他都将是这宫中最尊贵的孩子,不因血缘,只因你是他的生母。”
不远处温泉氤氲,水雾氤氲里落花盈盈浮动,冯岚身着轻纱半倚池侧,邓绥正一匙一匙将药汤送至她唇边。她轻声哄着,眸中尽是怜惜与柔情,指尖尚沾药香。
殿外传来熟悉足音,刘肇立于檐下片刻未言,眸中却带笑。冯岚欲起身相迎,却被邓绥按住肩头。她不避不让,迎着天子的目光,沉声道:“仲举,我要搬来兰林殿,与她同住。”
刘肇看了她们许久,忽而抬手,自袖中取出一卷洁白玉册,声音缓缓道:“冯氏即日起,加封冯贵人尊号‘□□夫人’,位比王女,由皇后亲摄医养之事。”他眸光落在邓绥那双沾着药汤的指尖上,含笑补道:“至于这孩子的名字,由皇后与冯贵人一同定夺。”
殿外春雨初歇,万物新绿,枝头杏花落了一瓣,又一瓣。那夜之后,洛阳春深一尺,天下知名,椒房无双。
夜色渐深,兰林殿内烛影摇曳,纱帐随风轻拂,似有春夜流岚悄然拢入帷中。香炉中燃着合欢细篆,氤氲缭绕,映得殿中光影如梦。榻上鸳被微启,两人倚坐相拥,身形在屏风上交叠成双,如一幅墨色晕染的并蒂莲图,恍若天成,情意绵绵。
冯岚蜷在邓绥肩头,衣袂交叠,体温相融,指尖缓缓描摹着邓绥掌心的纹路,忽而低低一笑,声音轻得仿佛怕惊动了夜色中的花开:“若是女儿,姐姐可要亲自教她识字,读《诗》《书》,练小篆,也读你批的《章句》。”
她顿了顿,眼角浮出几分憧憬,“还要教她骑马,讲女子也能持策入学,著书立说。”
邓绥低头,睫羽轻颤,在她额心印下温柔一吻,语声轻得仿若从梦中流出:“若是女儿,她必有你眉眼,笑起来像春风醉柳,写得一手好字,敢同太学博士辩经……若是皇子呢?”
“若是皇子……”冯岚轻轻咬住唇角,似有些犹豫。
“若是皇子,”邓绥却已接了过来,声音柔中带定,她缓缓伸出指尖,轻描冯岚眉间弧度,宛如誓言一笔一划落在心上,“便叫他承你的温柔仁善,懂得怜惜万物,亦承我的刚毅果决,敢为天下立言。”她顿了顿,似在梦与醒之间轻喃,“他会读书知礼,不必戴上冠冕,也能让人心服口服。”
冯岚仰头望她,眸中映着案上最后一盏未熄的灯,光华微动,如潮水拂心:“那他是否也能像你这般,爱惜一人至深至切?”
邓绥凝视她良久,只道:“那便叫他,从你身上学会柔情,从我身上学会坚守。”
一阵春风悄然拂帘,吹得帐纱轻轻扬起,一簇早开的桃花破枝而出,探入屋檐之下,粉蕊摇曳,香气幽浮,仿佛在为这静夜作一笔点睛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