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夜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百草堂”后院青灰色的瓦片,也敲打着两颗刚从惊涛骇浪中挣扎上岸、却仿佛又坠入更深寒渊的心。
李沉燕几乎是半拖半架着陈锈笙回到孙苦的小院。一路上,陈锈笙的身体冰冷僵硬得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着千斤枷锁。他那双被廉价脂粉糊得面目全非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死寂的灰败,唯有那双眼睛,深陷在铅粉勾勒出的浓重眼影之下,却燃烧着一种李沉燕从未见过的火焰——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彻底摧毁、又被最恶毒的背叛点燃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冰冷的狂焰。他死死攥着贴身藏好的洛神剑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不是师父的遗物,而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过往并非全是虚幻的浮木。
推开后院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浓郁药香也未能驱散陈锈笙身上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气。卢亦晓和孙苦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两人狼狈的模样和陈锈笙那几乎失魂的状态,俱是一惊。
“怎么回事?东西没拿到?”孙苦快人快语,叉着腰就要上前查看。
“拿到了。”李沉燕声音干涩,他小心地将陈锈笙扶到廊下的一张竹椅上坐下。陈锈笙如同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摆布,身体却依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微微颤抖着。他坐下后,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地面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仿佛要将那里看出一个洞来。
“那这是…”卢亦晓眉头紧锁,敏锐地察觉到了陈锈笙身上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混杂着剧痛与毁灭的气息。他上前一步,手指搭上陈锈笙冰冷的手腕,触手一片刺骨的寒意和紊乱到极致的脉象。“心脉激荡,气血逆冲!锈笙,凝神!”
陈锈笙猛地甩开了卢亦晓的手!动作之大,带着一种近乎野兽受伤后的狂躁。他抬起眼,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扫过卢亦晓和孙苦,最终定格在李沉燕脸上,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砾摩擦:“她…玄煞盟…付曲…”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荒谬。
“付曲?”卢亦晓显然知道这个名字,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凝重,“你是说…当年那位…”
“是她!”李沉燕接过话头,声音里也压抑着愤怒和震惊,“我们看见了!就在潜春楼外,她腰间挂着玄煞盟的令牌!那蛇纹,‘煞’字,绝不会错!”
“什么?!”孙苦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那个付曲?那个当年跟你…她…她竟然是玄煞盟的人?这怎么可能?!”
“令牌…玄煞令…”陈锈笙像是完全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是死死盯着虚空,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空洞又疯狂,“师父…被围杀…血…蚀骨散…十年…像条狗…” 断断续续的词语从他齿缝间迸出,每一个都沾着血泪,勾勒出一幅幅地狱般的画面。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发髻里,将那繁复廉价的珠翠头面扯得摇摇欲坠,水红色的戏服在昏暗的光线下,衬得他如同一个濒临破碎的、凄艳的鬼魅。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僵硬,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即将崩溃的痉挛。
卢亦晓脸色铁青,悬壶杵重重顿地,发出一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越悠长的嗡鸣,试图强行安抚陈锈笙几乎失控的心神。“冷静!锈笙!其中必有隐情!玄煞盟行事诡谲,令牌未必代表一切!”
“令牌…她挂着…就在那里…”陈锈笙猛地抬起头,脸上铅粉被泪水(或是冷汗?)冲刷出道道沟壑,露出底下苍白如纸的皮肤和深刻的痛苦纹路,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卢亦晓,“亲眼所见…还要…什么隐情?!十年…十年啊!”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滔天的恨意!这恨意不再仅仅指向玄煞盟这个模糊的敌人,而是精准地、带着血淋淋的伤口,钉在了那个曾是他心底唯一温存与光明的名字上——付曲!
巨大的情绪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他本就因剜毒、奔波、情绪大起大落而极度虚弱的身体防线。他身体猛地一晃,一口暗红色的淤血毫无征兆地喷了出来,溅落在身前湿漉漉的石板上,如同绽开了一朵绝望的花。随即,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意识陷入了一片冰冷的黑暗。
“锈笙!”李沉燕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揽住,触手一片冰凉。卢亦晓迅速上前,手指连点陈锈笙胸前几处大穴,又急急从怀中掏出金针。
“抬进去!快!”孙苦也收起了平日的泼辣,脸上满是焦急,帮忙和李沉燕一起将昏迷的陈锈笙抬进了屋内。
后半夜,雨势未歇,反而更密了些,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陈锈笙被安置在里屋的床铺上,卢亦晓耗费心力为他行针疏气,压制住那因巨大刺激而险些再次崩断的脆弱经脉,又灌下了一碗安神固本的浓黑药汁。此刻,他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只是脸色依旧灰败得吓人,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时不时地抽搐一下,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身水红色的戏服已被孙苦强行剥下,换上了干净的粗布中衣,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狼狈和冰冷,似乎并未褪去。
李沉燕坐在外间靠近里屋门帘的方凳上,毫无睡意。卢亦晓在确定陈锈笙暂时无性命之忧后,被孙苦强拉着去隔壁房间休息,毕竟他才是三人中真正的医者和智囊,不能倒下。孙苦则在外间支了个小榻,此刻已发出轻微的鼾声。
屋里很静,只有雨声,还有里屋传来的、陈锈笙压抑而痛苦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微弱呻吟。
李沉燕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又闷又痛。他眼前反复闪现着陈锈笙最后那崩溃嘶吼的样子,那喷出的血,还有更早之前,在潜春楼后台,他看到付曲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几乎让他心碎的怀念光芒…以及最后,那枚在付曲腰间晃动的、如同毒蛇獠牙般的玄煞令牌。
“老情人…” 自己当时那句带着刺的试探,此刻回想起来,竟显得如此刻薄和愚蠢。他当时只觉一股莫名的酸涩和烦躁,却未曾深想这简单的三个字,对于陈锈笙而言,承载着怎样沉重而复杂的过往。那不仅仅是情爱,更可能是他在十年炼狱中,唯一支撑着他不至于彻底化为行尸走肉的、关于“美好”的最后一点念想。如今,这点念想,被他自己亲手证实,竟是淬了剧毒的刀刃,狠狠扎进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李沉燕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不懂情爱,从小在剑与血的江湖中长大,快意恩仇是他的信条。恨就拔剑,恩就偿命,简单直接。可陈锈笙和付曲之间,显然不是这么简单。那里面有他无法理解的深情,有刻骨铭心的分离,有长达十年的牵挂与愧疚,最后,却以最惨烈、最荒谬的方式收场——他深爱并愧对的女子,竟是害他沦落至此、杀他恩师的仇敌组织的一员!
这种背叛,这种荒谬,这种从天堂直坠地狱的落差…李沉燕光是想想,就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若是换了他,恐怕早已提剑杀过去,要么血溅五步,要么同归于尽。
可陈锈笙…他却只是崩溃、呕血、昏迷。那冰冷燃烧的眼神里,除了恨,似乎还有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是难以置信?是不愿相信?还是…哪怕到了这一步,内心深处某个角落,还在为那个女人寻找借口?
李沉燕无法理解,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心疼?对,就是心疼!像看到一把绝世名剑,被硬生生折断,又被丢进污泥里反复践踏,最后还要被证明,那折剑之人,竟是铸剑师最珍视的人!这种心疼,混杂着“命债相连”的责任感,以及对陈锈笙这个人本身那份坚韧与隐忍的复杂敬意,在他胸腔里翻江倒海。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外间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孙苦在榻上不满地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李沉燕停下脚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里屋那低垂的门帘。门帘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油灯光晕。
鬼使神差地,他轻轻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油灯如豆,光线昏黄而温暖,却驱不散床上那人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死寂。陈锈笙静静地躺着,呼吸微弱,脸色在灯光下更显灰败,紧锁的眉头和微微抽搐的眼睫,显示出他即使在昏迷中,也深陷在痛苦的心魔里。那柄洛神剑鞘,被他死死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最后的救赎,又像是刺向自己的利刃。
李沉燕站在床边,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安慰人?这对他来说比挑战十个高手还难。他能说什么?说“别难过”?说“那女人该死”?还是说“我帮你报仇”?这些话在此刻陈锈笙承受的巨大痛苦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听着陈锈笙压抑的呼吸,心中那股憋闷和心疼越来越强烈。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他端着一盆温热的水,臂弯里搭着一条干净的布巾,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拧干布巾,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动作极其笨拙地、轻轻擦拭着陈锈笙脸上残留的、混合着铅粉、胭脂、泪痕和血污的狼藉。
温热的湿意似乎让陈锈笙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松动,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李沉燕心头微动,动作放得更轻缓了些,一点点擦去那些掩盖了他本来面目的油彩。随着铅粉褪去,露出那张清癯而棱角分明的脸,虽然依旧苍白憔悴,布满了风霜刻下的痕迹,却终于不再是那个浓妆艳抹、凄艳诡异的花旦,而是回归了他自己——那个沉默、隐忍、背负着如山血债的陈锈笙。
李沉燕看着这张褪去伪装后、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真实的脸,心中百感交集。就是这个男人,十年前随手击败了他,一句“小白脸”让他恨了十年;也是这个男人,在破庙烂草堆里如同废人,却能用一柄锈刃断剑袭杀强敌;更是这个男人,在戈壁岩窟中剜肉剜骨而不吭一声,却在面对师父的遗物时无声落泪,在得知爱人是仇敌时崩溃呕血…他像一把藏在最破旧、最不起眼剑鞘里的绝世凶刃,鞘身锈迹斑斑,布满裂痕,仿佛随时会碎裂,但只要剑锋出鞘,那历经磨砺的寒光,依旧能刺破最深的黑暗。
擦拭干净脸庞,李沉燕的目光落在陈锈笙紧抱着剑鞘、指节泛白的手上。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想将那剑鞘轻轻拿开,让他睡得安稳些。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剑鞘的瞬间,一只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李沉燕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抬头对上了一双骤然睁开的眼睛!
那眼睛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漆黑。如同沉寂万年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风暴似乎都已平息,沉淀下去,只剩下最纯粹的、令人心悸的寒意和…死寂。
陈锈笙醒了。或者说,他或许从未真正陷入过深沉的昏迷,那巨大的痛苦如同跗骨之蛆,让他始终在意识的边缘沉浮。
他死死抓着李沉燕的手腕,眼神空洞地越过他,直直地盯着头顶那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房梁,仿佛那上面刻着仇人的名字。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眼神,比任何嘶吼都更让人心头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