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魔戈壁的风沙被高耸的、由巨大赤红色条石垒砌的城墙阻挡在外。城墙斑驳,布满风蚀的孔洞和刀劈斧凿的古老痕迹,如同巨兽遗骸的肋骨,沉默地拱卫着城内的一切。这便是“赤焰城”,依傍着赤魔戈壁边缘唯一绿洲而建,如同镶嵌在赤红死亡之海边缘的一颗浑浊、生满铁锈的钉子。
城门洞开,没有守卫盘查,只有两具被风干成漆黑颜色、悬挂在巨大铁钩上的骸骨,空洞的眼窝漠然“注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那是触犯了城内“规矩”的警示。
三人牵着瘦骨嶙峋、几乎脱力的马匹,混在一股散发着汗臭、羊膻味、劣质香料和血腥气混合的浑浊人流中,缓缓挪入城门。李沉燕和陈锈笙依旧穿着那身沾满赤沙、破烂不堪的“行头”,脸上污泥未净,只是草草用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疲惫麻木的眼睛。卢先生的月白罩袍也蒙上了一层难以洗刷的灰黄沙尘,神情内敛,与周遭的粗粝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片混乱。
甫一入城,声浪、气味和混乱便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扑面而来,几乎将人冲垮。
狭窄曲折的街道两侧,挤满了用破烂毡毯和枯木搭建的低矮棚屋,如同溃烂的疥疮。空气中弥漫着烤馕的焦糊味、腐烂水果的甜腻恶臭、牲畜粪便的腥臊、劣质烧酒的辛辣,还有某种不知名草药燃烧时散发的、带着迷幻感的甜腻烟雾。各种语言、口音、咒骂、叫卖、争吵、狂笑、痛呼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皮肤黝黑、裹着肮脏头巾的商贩在摊位上叫卖着风干的肉条、锈迹斑斑的铁器、色彩妖异的布匹和装在陶罐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可疑药膏。袒露着古铜色胸膛、肌肉虬结的刀客倚在土墙边,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人群,腰间的弯刀血迹未干。穿着暴露、涂抹着廉价脂粉的女人在昏暗的门洞后招揽着生意,眼神空洞麻木。蓬头垢面、缺胳膊少腿的乞丐蜷缩在角落,向每一个路过的人伸出枯瘦肮脏的手。时不时有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黑红相间皮甲、脸上刺着诡异青色图腾的武士横冲直撞而过,马蹄踏起污浊的泥水,行人纷纷惊恐避让,无人敢有怨言。
混乱、肮脏、野蛮、赤裸裸的弱肉强食。这就是赤焰城。
李沉燕的左肩在入城的拥挤推搡中又被狠狠撞了一下,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是陈锈笙。他同样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那潭水深处没有关切,只有一片冰冷的警惕和对周围混乱的审视。他扶着李沉燕的手很快松开,仿佛只是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卢先生在前引路,如同湍急河流中一块沉稳的礁石。他对周遭的混乱视若无睹,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悬挂着褪色布幡、写着扭曲异域文字的铺面——药铺、铁匠铺、皮毛店、还有那些门帘低垂、散发着浓烈草药和血腥气的“巫医”诊所。空气中弥漫的甜腻烟雾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先寻落脚处。” 卢先生的声音穿透嘈杂,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最终,他们在一条散发着浓烈尿臊味和牲畜粪便气味的狭窄巷道深处,找到了一间名为“赤蝎之尾”的客栈。客栈低矮破旧,土墙斑驳,门口挂着一只风干的黑色蝎子标本,尾钩高高翘起,狰狞可怖。马厩里混杂着骆驼和劣马的嘶鸣与恶臭。
客栈大堂光线昏暗,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烤羊肉的油腻气味。几张油腻腻的木桌旁,坐着几个形貌凶悍、低声交谈的刀客和几个眼神浑浊、抽着水烟的干瘦老者。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独眼、身材矮壮如铁墩的掌柜,正用一块沾满油污的布擦拭着柜台上凝固的黑色污渍。
“三间房,马喂草料清水。” 卢先生的声音平静无波,将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银子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光。
独眼掌柜停下擦拭的动作,那只完好的眼睛如同毒蛇般扫过三人破烂的装束、沾满沙尘的疲惫面孔,尤其在李沉燕左肩的破布和陈锈笙腰侧渗血的布条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卢先生身上那件即使蒙尘也难掩质地的月白罩袍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咧嘴一笑,露出焦黄残缺的牙齿,抓起银子掂了掂,声音沙哑:“客官,赤焰城的规矩,落脚钱……不够。这点银子,只够两间下房,马料……得另算。” 他伸出粗短的手指,在柜台上敲了敲,带着赤裸裸的勒索意味。
李沉燕心头火起,手按上了腰间的墨玉剑柄。陈锈笙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手肘微微内收,那截反绑的断剑轮廓在衣袖下绷紧。
卢先生却仿佛没看到对方的勒索,又取出一小块碎银,轻轻放在之前那块旁边。“再加些草料。”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独眼掌柜眼中贪婪更盛,嘿嘿一笑,毫不客气地将两块碎银都扫入掌心:“好说!好说!阿木尔!带客人去地字七、八号房!喂马!” 他朝后堂吼了一嗓子。
一个同样矮小精瘦、眼神躲闪的伙计应声出来,默不作声地领着三人穿过嘈杂油腻的大堂,走向后面更加阴暗潮湿的客房区域。走廊狭窄,墙壁渗出霉斑和水渍。所谓的“地字房”,不过是土坯墙上掏出的窑洞,低矮压抑,只有一张铺着发霉稻草和破毡毯的土炕,以及一个散发着尿臊味的破木桶。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
伙计放下两盏昏暗的油灯,便迅速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晦气。
门一关上,外面的喧嚣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隔壁房间传来的粗重鼾声和劣质烟草的味道丝丝缕缕渗入。压抑和破败感瞬间将三人包围。
卢先生走到房间唯一的破木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窗外是客栈污浊的后院和更远处鳞次栉比的破败屋顶。他深邃的目光投向城中某个方向,那里似乎有一座风格迥异、由暗红色巨石垒砌、顶端有着扭曲尖塔的庞大建筑群,在众多低矮棚屋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魔宗遗殿。” 卢先生的声音低沉,“赤焰城的真正主人,是昔日魔宗残部后裔,自称‘赤焰卫’。城主府便在遗殿之侧。城内一切交易,尤其涉及‘奇物’,皆需其首肯,或……付出足够代价。”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陈锈笙身上。陈锈笙靠坐在冰冷的土炕边,背脊挺直,正沉默地解开腰侧被飞索钩破、又被沙尘和汗水反复浸染的布条。伤口暴露出来,边缘红肿外翻,隐隐有黄水渗出,在昏暗油灯下触目惊心。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伤口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只是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沾着水囊里仅剩的一点清水,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垢。动作间,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
“你的伤,” 卢先生看着陈锈笙腰侧那道狰狞的伤口,眉头微蹙,“皮肉溃烂,沾染戈壁秽气。需金疮药、生肌散、清毒丹。”
他又看向李沉燕:“你的肩伤,余毒未清,经脉如旱地,强行催谷,伤及本源。需‘地火玉髓’为主药,配以‘血纹地精’残余药性,或可重塑受损经脉,拔除最后阴寒。”
“地火玉髓?” 李沉燕嘶哑地问,左肩的钝痛时刻提醒着他身体的虚弱。
“此物生于极热地脉深处,汲取地火精华,性烈而纯阳,乃中和‘七杀透骨钉’阴毒、修复被寒毒侵蚀经脉的无上奇珍。” 卢先生解释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座暗红色的魔宗遗殿方向,“传闻,昔日魔宗掌控赤魔戈壁地火之脉,或有此物留存。亦或……城主府库藏之中。”
希望渺茫。地火玉髓,听名字便知是稀世奇珍。在这混乱野蛮的赤焰城,要从掌控一切的魔宗残部手中获得此物,无异于虎口夺食。至于陈锈笙所需的伤药,相对容易,但在这遍地黑店、弱肉强食之地,也需付出代价。
陈锈笙擦拭伤口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平静得近乎死寂。他看着卢先生,又看了看李沉燕,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我的伤,死不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枯瘦、布满旧伤疤痕的手掌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筋脉……断了就是断了。废人,用不着奇珍续命。”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腰侧的伤口,动作依旧缓慢专注,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事情。那截绑在小臂上的断剑轮廓,在破旧的衣袖下若隐若现,冰冷而沉默。
“债未清。” 李沉燕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响起,低沉而清晰。他看着陈锈笙低垂的头颅和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目光又扫过卢先生平静的脸,“药要找。玉髓……更要找。” 他按在左肩伤口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卢先生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皮夹,里面是几片薄如蝉翼、散发着奇异清香的干枯叶片,还有一小块深褐色、带着油脂光泽的膏状物。“这是最后一点‘清心叶’和‘止血膏’,暂缓伤势恶化。此地不宜久留,我去寻药铺。你们……” 他目光扫过两人,“勿离此间,勿惹是非。”
他将药递给陈锈笙,后者沉默接过,并无道谢。
卢先生不再多言,整理了一下蒙尘的罩袍,推门而出,身影很快融入外面昏暗嘈杂的走廊。
房间里只剩下李沉燕和陈锈笙,以及一盏昏黄跳跃的油灯。
沉默如同粘稠的泥浆,淤积在狭窄破败的空间里。隔壁的鼾声、烟草味、还有窗外传来的模糊市声,都成了背景噪音。
李沉燕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左肩的钝痛和身体的虚弱让他疲惫不堪。他看着陈锈笙小心地将那点珍贵的“止血膏”涂抹在腰侧溃烂的伤口上,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清瘦的侧脸轮廓,那上面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岁月与苦难磨砺出的、冰冷的漠然。
“破庙里……” 李沉燕的声音干涩,打破了沉默,“你说‘讨债’……是因为我在。”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锈笙腰侧那道刚刚涂抹了药膏、依旧狰狞的伤口上,“现在,我在。”
陈锈笙涂抹药膏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昏黄的灯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眼眸中所有的情绪。只有那截绑在小臂上的断剑,在破旧的衣袖下,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震颤。
他缓缓将破布重新缠裹在腰侧,动作慢而稳。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李沉燕脸上。那双眼睛里,不再是深潭般的死寂,也没有被触动后的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冰冷的清醒。
房间里的沉默,被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拉得格外漫长。昏黄的光线在斑驳的土墙上跳跃,将两人疲惫的身影扭曲成巨大而摇晃的鬼魅。隔壁粗重的鼾声如同破旧风箱,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丝丝缕缕从门缝钻入,混合着陈锈笙腰侧伤口刚涂抹的止血膏散发出的、微苦的草药气息。
李沉燕那句“现在,我在”的回音,仿佛还在浑浊的空气里飘荡,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又弹回两人之间。
陈锈笙缠裹伤口的动作终于停下。枯瘦的手指将破布条打了一个死结,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李沉燕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没有深不见底的死寂,也没有被触动后的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洞穿一切的冰冷清醒,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刮过李沉燕年轻而紧绷的面容。
昏黄的灯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却遮不住眼底那淬了冰的审视。
“命,只有一条。” 陈锈笙的声音响起,嘶哑依旧,却带着一种将人骨髓都冻住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深渊里捞出来的冰渣,“为废人……搏命,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