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魔戈壁的风,是裹着毒砂的锉刀。白日刮得人皮开肉绽,入夜便成浸透骨髓的冰针。赤红色的沙砾在嶙峋如魔影的岩柱间打着旋儿,呜咽的风声是亘古不散的怨魂低语。
三匹瘦骨嶙峋的马,在巨大风蚀岩穴深处打着响鼻,皮毛上结满沙尘与汗碱的硬壳。枣红马的一条前腿肿得发亮,乌骓与青骢也瘦得肋骨分明,眼窝深陷。卢先生清癯的脸上无波,但月白罩袍的下摆已染上洗不掉的赤沙污迹。他解开马鞍旁最后一个瘪下去的皮囊,倒出几粒干硬的碎饼渣。水囊轻飘飘的,摇晃无声。
“水粮尽了。” 平静的声音在岩穴呜咽的风声里,字字如冰锥。
李沉燕靠坐冰冷岩壁,左肩伤口在粗布下隐隐作痛。饥饿与干渴撕扯着胃和喉咙。舔唇,只尝到咸腥沙粒。腰间玄机令冰冷的棱角,沉重如碑。无钱无粮无水,在这赤魔戈壁,寸步难行。
陈锈笙坐在对面,背脊挺直如插在沙地的断剑。腰侧飞索钩破的伤口只用撕下的衣襟草草捆扎,暗红血渍在灰扑扑的布衣上洇开。脸上沙尘,唇裂起皮,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眼,在昏暗中沉静锐利,如蒙尘寒星。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反绑小臂内侧的锈刃断剑,冰冷的触感维系清醒。
卢先生目光扫过两人,落在陈锈笙身上:“玄煞血獒骑虽被赤沙阻隔,‘沙蝎子’(探子)必已放出,混流民商队搜寻。魔宗故地虽禁,耳目未必全无。此地……不宜久留,不宜张扬。”
乞丐。
李沉燕的目光与陈锈笙在半空相遇。荒谬与冰冷的决绝在眼底碰撞。十年前,他是“惊雷剑”,他是天下第一。十年后,破庙里他蜷缩烂草堆,如今,在这赤色魔域边缘,竟要主动披上最肮脏的皮。
“钱。” 陈锈笙嘶哑开口,一字如砂砾摩擦。
卢先生取出极小扁平皮囊,倒出仅有的几枚铜钱、一小块碎银,寒酸得可怜。
李沉燕看着那点财物,目光扫过陈锈笙腰侧的伤,自己左肩的绷带,最后落在岩穴角落散落的巨大枯骨和破烂草席上。一个冰冷疯狂的念头钻入脑海。
“不够。” 他撑着岩壁站起,声音嘶哑,“得引人注目……又不能太真。” 目光投向那堆枯骨草席。
陈锈笙深潭般的眸子骤然收缩,死死盯住李沉燕。瞬间明白意图。屈辱与冰冷狠厉的火焰在眼底无声燃烧。
“草席裹尸,需一人。” 李沉燕声音干涩,避开陈锈笙的目光,转向卢先生,“卢先生……气韵沉敛,扮死……最像。”
卢先生眼神微动,深邃目光在两人脸上掠过,最终落在角落那张腐朽的草席上,竟无丝毫波澜,只微微颔首:“可。”
陈锈笙紧握断剑的手指骨节泛白,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却未出声反对。
李沉燕看向他,喉咙发紧:“你……同我一起哭喊,引人……”
“不。” 陈锈笙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嘶哑却异常清晰。他缓缓摇头,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抗拒,“我……做不来。” 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被剥开最后一丝尊严的痛楚与冰冷。要他像李沉燕那样,当众哭嚎乞怜,比杀了他更甚。
李沉燕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却写满无声坚持的眼睛,心头一窒。他懂了。对陈锈笙而言,蜷缩在破庙烂草堆中是命运的碾轧,是不得不承受的屈辱。但此刻,要他主动去扮演、去哀嚎……那是将他残存的、属于剑客的最后一点骄傲,亲手碾碎在尘埃里。
“好。” 李沉燕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不再勉强,“那你……装病,半死不活。”
陈锈笙沉默,算是默认。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掌心。
……
正午刚过,赤魔戈壁边缘一处避风、偶有行人的巨大风蚀岩柱下。
毒日头炙烤赤红大地,空气扭曲。风沙稍歇,依旧呛人。
岩柱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蜷缩着一个破败身影——李沉燕。
墨色劲装撕扯成烂布条,沾满赤沙污垢,灰败如大地。脸上、脖子糊满厚厚泥垢沙尘,五官模糊,只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在污垢缝隙里转动,透着深重的疲惫麻木。头上缠着肮脏溃烂般的布条。左肩破布下渗血的绷带轮廓触目惊心。面前摆着豁口破陶碗,碗底可怜地躺着那几枚铜钱碎银。
他身边,一张散发着浓烈腐朽霉味的破烂草席,紧紧裹住一具“尸体”。草席边缘,一只沾满新鲜污泥的枯瘦手掌无力垂落,指尖蜷曲,诉说着无声的绝望。那是卢先生。
而在“尸体”与李沉燕之间,更靠近岩柱冰冷石壁的阴影里,半倚半躺着另一道身影——陈锈笙。
他同样蓬头垢面,破布裹身,脸上污泥覆盖,只露出一双紧闭的、深陷的眼窝。嘴唇干裂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仿佛被病痛彻底摧毁的姿态蜷缩着,一条腿怪异地扭曲,像是断了。他歪着头,对身边的“惨剧”毫无反应,如同风中残烛,只比草席下的“死人”多一口气。一截枯树枝被随意丢在手边,权当拐杖。
李沉燕蜷缩着,喉咙里发出断续、破风箱般的呻吟,间杂有气无力的干嚎:
“行……行行好……各位老爷……”
“家父……客死异乡……求……求口薄棺……”
“卖身……卖身葬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