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膝行几步,挪到了御案之下,距离玉珂垂落的龙袍下摆和那双金线绣龙靴尖,仅有咫尺之遥。
玉珂微微俯身,那保养得宜的手,缓缓探向不辞的脸。
檀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清圣姑那双能夺天地造化、亦能颠覆人间伦常的手,用秘药和近乎妖术的技艺,一点点、一丝丝重塑出来的模样。
圣上此刻的心境,若是看到那张脸……
玉珂的指尖勾住了面具的下沿,轻轻一掀。
银质面具无声滑落,掉落在不辞膝边的金砖上,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轻响。
烛光,再无阻碍地倾泻在那张脸上。
檀月猛地闭了一下眼,才强行压下喉间的惊呼,饶是早知结果,亲眼所见,依旧带来巨大的冲击。
那张脸……轮廓依稀还是属于那个沉默如影的暗卫统领不辞,但五官的细节,却被一种诡异而霸道的力量强行扭曲、重塑。
眉眼的弧度,鼻梁的线条,甚至紧抿的唇形,都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不是完全的复制,更像是一种残忍的提炼,将属于沈今生那份清冷、倔强、甚至带着一丝破碎感的特质,粗暴地烙印在了不辞原本柔美的面容上。
最刺目的,是右颊一道新鲜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狭长疤痕。那疤痕蜿蜒而下,破坏了这份“模仿”的完美,却又诡异地增添了一种属于不辞自身的、被强行撕裂的痛楚痕迹。
玉珂的呼吸,在面具落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息。她的目光牢牢锁在那张混合了熟悉与陌生、本真与扭曲的脸上,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沉淀。
她缓缓地、近乎贪婪地审视着这张面孔,从微蹙的眉峰到那道刺目的伤疤。
时间在无声的审视中拉长,每一秒都像淬火的针,扎在下方跪着的不辞身上,也扎在旁观的檀月心头。
终于,玉珂的手指动了。
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亵玩的占有欲,指尖直接抚上了不辞的右颊,精准地落在那道新鲜的、微微凸起的疤痕之上。
指尖用力,沿着疤痕的走向狠狠按压下去。
“像,真像,清圣姑的手艺,果然从未让朕失望。”
“可惜……”
“空有其形,全无其神,沈今生的傲骨,她的烈性,她骨子里那股让朕又恨又……的东西,你半分也无!”
“唔……”一声极低、极压抑的闷哼终于无法控制地从不辞紧咬的齿缝中逸出,剧痛让她身体瞬间绷紧,跪地的膝盖几乎要嵌入金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指尖感受着疤痕下血肉的触感,感受着那份因疼痛而生的细微颤抖,以及那份绝对服从带来的奇异安抚感,暂时麻痹了玉珂方才因东方青而生的暴戾和烦躁。
“抬起头。”
不辞依言,微微抬起下颌,那低垂的眼睫下,没有沈今生倔强不屈的火焰,没有爱憎分明的灵动,更没有望向萧宁时那份足以灼伤人的情意,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绝对服从的沉静。
“一个卑贱的蝼蚁,一个疯癫的道士……也配算计朕?也配决定你的命途?”她的手指离开了伤疤,转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柔,拂过不辞被迫重塑的眉眼,描摹着那被强加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线条,玉珂动作缓慢,带着一种品鉴私有物品的意味,眼中翻涌着对东方青的憎恶和对沈今生命运被他人摆布的愤怒。
“他竟敢,他竟敢把你当作一把剑?”
“朕的东西,只能是朕的,是生是死,是人是剑,都该由朕说了算!”
她猛地松开钳制下巴的手,却又在下一秒,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整个身体向前倾倒,额头重重地抵在了不辞的肩头。
不辞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她能感受到压在肩上的重量,感受到那具象征无上权柄的身躯此刻传递出的、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脆弱,也能感觉到肩头传来的湿意。
不知是圣上的冷汗,还是……别的什么?
檀月早已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你会一直在的,对吗?”不辞身上没有沈今生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也没有那若有若无的冷香,只有一种属于暗卫的、干净冷冽的、混合着皮革和钢铁的味道,这味道陌生,却在此刻成了玉珂唯一的浮木。
她需要这份沉默的、绝对的、不会反抗的存在感,需要这份由她亲手塑造、只属于她的“影子”,来驱散东方青带来的疯狂算计,来填补沈今生离去后留下的巨大空洞和不甘。
她需要确认,至少还有一样东西,是完全属于她,且不会背叛的。
面对玉珂的不安,不辞没有立即回应,或许是因为那份重塑五官的刺痛感还在,或许是因为那张脸上的陌生感。
沉默在压抑的空气里蔓延了几息。
过了许久。
最终,她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单音: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