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绍平听了这话,抬眼望向沈念,沈念亦是不怵,反是发问道:“老道长果真有本事,只是你从前之事说了颇多,还未说今时今日唤我二人前来所为何事?”
叶绍平淡淡看了他一眼,回道:“沈公子心直口快,今日我邀萧郎前来,实为南迁一事。”
“南迁?”沈念转头望向萧镇,“迁往何处?”
叶绍平朝身后一指,言道:“潮江以南。”
萧镇顺着他所指看去,心内已有思量,开口却仍是试探:“从前我问先生,该做何事报答传道授业之恩,先生却同我言‘十年之内漳邺将有贵人造访,我盼萧郎能护此人平安,待其劫难将过,我自会相告萧郎。’数日前,先生又同我以血字传信,莫非往后约定,便是要我南渡?却是不知此番是为了相助太子,抑或是……”
“萧郎虽有大志,然天机未到,尚需仰赖天恩。”
叶绍平又瞧了一眼沈念,言语间竟颇为可惜:“可叹萧郎缘分已乱,命格虽未变更,却也不知往后究竟如何……唉,我亦无从算起。”
萧镇眉心微皱,似是听出其言外之意,也略略偏头看了看沈念,那人不解回望一眼,萧镇却只轻笑一声,反道:“既是天机,先生多算无益,不如顺其自然。”
叶绍平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而言道:“近期南郡有乱,三日之内太子求贤文书将抵京城,到时自会有人举荐萧郎,还望萧郎领命南下——此一行关山重重,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回故里,萧郎还需早做准备。”
“多谢先生相告。”
萧镇见天边渐有光亮,知晓一夜将过,便朝叶绍平行礼道:“叶将军既是星夜赶来,想是回程亦需多时,萧镇便不再叨扰了。”
说罢又望向缩在一旁的沈忆,道:“二郎与我们一道回去。”
沈忆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忙摇头道:“不、不必了!我记得路,不劳萧大哥费心。”
萧镇见他这般模样,皱眉道:“若是出了甚么危险,岂非惹你爹娘兄长担心?”
他不提兄长也罢,一提兄长,沈忆更是不敢与其同行,他紧紧捏着手腕,心内只盼陆斩此刻能现身相救。
“既是小郎君不愿,萧郎也不必多劝。”叶绍平见状笑道,“我袖中有几枚符咒,正好赠予小郎君,也好作防身之用。”
得见有人相助,沈忆连声谢道:“多谢仙师、多谢仙师!”
他接过符咒,又不舍地瞄了眼叶绍平衣袖,小声问道:“仙师,陆道长他脾气虽差,却是嫉恶如仇、心比赤子,还望……还望仙师从轻发落,早日放他出来。”
叶绍平听言抚须笑道:“小郎君不必挂心,我瞧你印堂宽阔,命里应有官运。不如这般,你回去发奋读书,待你金榜题名时,我便放这顽徒出来同你一聚,你看如何?”
沈忆闻言大喜过望,捏着这符咒便要往家赶去,萧镇见状唤道:“二郎这般着急作甚?”
“时辰尚早,我回家读书去了!”
见他连片刻都不愿耽搁,萧镇无奈一笑,也同叶绍平行礼告辞。只他刚同沈念跨步上马,便听得此人说道:“仲亭,既是同路,你我还是跟在二郎身后,只不叫他发觉便是。”
萧镇轻笑一声:“你心中关切,怎么适才不说。”
“……我只是怕爹娘伤心。”沈念靠在他怀中,他二人只行一马而来,萧镇起初不愿,但听沈念说他腿疼肚疼,说来说去就是不肯骑马,无奈下只得肯首答应。
沈念能与他亲近,又想到萧镇往后不必再留傅府,心中正是窃喜,却忽闻身后传来一道声响:“沈公子还请留步。”
沈念浑身一僵,正欲回身后看,却听萧镇疑道:“可有何事遗漏?”
“……无事。”
他心中砰砰直跳,面上却得强装无事:“是我有些困了。”
萧镇往前看了看,道:“二郎走的不快,我缀在他身后便是,你也好歇上一歇。”
见他轻信自己所言,沈念又作困乏之态,饧眼靠在萧镇怀中:“那便有劳仲亭了。”
萧镇低头看去,见其虽是阖目,眼皮却颤得厉害,知其必无困意,不由挑眉暗道:倒要看看你能装得几时?
可他驾马未走多远,却已觉怀中之人身子绵软,再低头一看,已见其呼吸平稳,俨然一副熟睡模样,这下反叫他心内惊奇。他挨近沈念耳畔,轻声道:“莫非真是累了?”
见其依旧无有反应,萧镇这才相信沈念已然沉睡,心内虽有些失望,却也连忙轻勒马缰,好叫怀中之人睡得舒坦些。
眼见萧镇抱着自己行远后,沈念才揉了揉耳朵,咬牙切齿地回至原地。甫一现身,便听那叶绍平笑道:“沈公子封印已解,照理不该来得这般慢。”
见此人果真已看破自己真身,沈念心中更气,扬声道:“废话少说,老道,你还有甚话要讲?”
叶绍平环臂在前,摇头道:“一来,对修道之人而言,在下年岁尚轻,并非甚么老道,要说老道,我师父衡云老祖倒能称得上;二来,在下留沈公子在此,非是要棒打鸳鸯,反是要好意提醒。”
沈念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啧声道:“适才在仲亭面前还装得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看来如今才是你的本来面目。”
“沈公子这便是错怪我了……”叶绍平长长叹了口气,“我若不作如此姿态,你那仲亭又怎会听信我言?他若不信,我那老道师父交予我的命令又不知要拖到哪年哪月,这般于我于他皆是百害而无一利。”
“甚么命令?”听此事与萧镇有关,沈念也顾不得与他争辩,急忙追问道。
叶绍平故作高深道:“此乃天道,不可轻易说与外人。你只需知晓,我是特意来助他的便好。”
“天道天道,狗屁天道!”沈念大骂,忽然又想起此人原先说的甚么“此番乃是为了天下苍生”,心中更觉其道貌岸然,不由又哼声道,“如此说来,你将陆斩捉进金镯也不是因为他性情顽劣啰?”
“此其一也,其二……”叶绍平拍了拍衣袖,“我这便宜徒弟早知晓他师父性情,若留他在此,我恐做戏不易。”
沈念闻言笑道:“既然如此,便多关他些时日,少叫他来招惹我二弟。”
叶绍平但笑不语。
“行了,你这也不说那也不说,还有甚么意思?总之你不来招惹我和仲亭便是,我也不要你的‘好意提醒’。”
沈念说罢转头就走,不料叶绍平却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说道:“萧镇往前常有失忆之事,难不成沈公子不觉好奇?”
沈念足步一顿,转头问道:“你怎会知晓?”
“我既是衡祖座下弟子,总得有些看家本领。”
沈念嗤笑一声,比手往上一指:“你既这般有本领,难道看不出仲亭失忆是天道所为?这狗屁天道,为了叫仲亭渡劫,断不会叫他知晓鬼神之事,这才会……”
沈念说至此处,面色忽然一变,那头的叶绍平见之笑道:“看来沈公子还不至于同我徒儿一般蠢笨,你们在傅府多时,萧镇也早已知晓其中有妖邪作祟,若果真如你所言,那为何此番他未曾失忆?”
沈念双手紧攥,一语不发。
“你细想一番,他每回失忆,究竟是因受妖邪所害而受天道之法……还是因为……”见沈念面色愈发难看,叶绍平却更为开怀,“还是因为他对你动了情。”
叶绍平慢条斯理接道:“他每对你动情一分,失忆后必对你冷淡十分。只是他少时不懂情爱,爱意刚有萌生便被掐断,是以你虽觉他冷淡,却也未觉其有甚大变,直至最近的一次,他是实实在在对你动了心……我猜,你也该看出他原本就属意于你,因此在他失忆后才更不甘心。”
沈念心头一颤,忽然想起那日在胡三娘藏身的地窖中,萧镇昏迷前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他唇齿发颤,喃喃道:“怎会如此……不可能……若是、若是这般……”
“——若是这般,你更该好好想想,为何你会这般根深蒂固地认为,萧镇失忆是因天道之故。”
沈念好似叫人掐住了脖子,许久后才嗫嚅道:“他不会说谎……天霖所言,我又怎敢不信?”
叶绍平见他深受打击,总算也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已提醒至此,想来沈公子心内应也有数。”
“不对!”沈念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般,狠狠地瞪着叶绍平,近乎愤恨地接连问道,“若是他骗了我,那为何又要现身与我亲近?这回也是有他相助我才得以同仲亭相好,他若有心骗我,那先前所做不是白费功夫?况且……况且他明明已下凡渡劫,又怎有神力能叫仲亭失忆?”
沈念一口一个“他”字,却偏偏不敢说出那个最为熟悉的名字,便是他悲愤至此,也终究是对那人的惧意占了上风。
“沈公子,我实话同你说了。”叶绍平抚须而谈,语气却远不似先前那般气定神闲,“我虽知萧镇大有来头,也大略能猜到他此一世有重劫在身,可其余之事却是半点也占算不出,便是问我师父,他也只是摇头不答。我所知皆已告你,而你所问之事,我是一概不知。”
“……那你同我说这些作甚!你、你若是不说……”沈念捂住双眼,“我便不会知晓……”
“瞧你这般,我更明白此人招惹不起,也更不愿沾染其中因果,而与你提及此事,则是因我那同门师弟之故。”
叶绍平语气不再轻佻:“毕竟师出同门,他落得那般田地也有我的过错,若不见他一面,我心中总不放心。沈公子,为见我那师弟,我已在凡间卜算多年,可这么多年来回回皆是死卦,直至你的出现,卦象才有所改变。”
“故而我说出先前之话以作交换,还望沈公子告知我师弟下落。”
沈念失魂落魄之下,也未细听叶绍平所言,只是捂着双眼愣在原地,叫那人连唤几声才有所反应。他一双手缓缓垂下,双目睁大,却是无神,他虽未垂泪哭嚎,却已然是心哀之态。
叶绍平见了,却未有半分哀悯之意,反是转言又追问几番。
沈念缓缓抬眼,面无表情道:“我不认识你师弟,你问错人了。”
“我师弟亦为妖修,他当年被衡祖逐出师门,心怀怒意,曾发誓不入凡世、不化人形,还请沈公子再细想一二,往前修炼时,可有在山间遇及脾气古怪的山精大妖?”
沈念垂着头,隔了良久才无力道:“不曾遇过。”
叶绍平倒也不急,又同沈念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哪料沈念一字未听,待其说完后才道:“……我不认得他,你说再多也无用。不过我修炼时长居北坞山,你若要寻人,倒可去那处试试。”
叶绍平闻言心喜,笑道:“多谢沈公子,今日你我一番推心置腹,非但令在下得知师弟下落,想必也叫沈公子受益匪浅。只是南郡尚有要事,在下只得先行一步,不久后再见,必得再邀公子把酒言欢。”
沈念冷冷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在袖中捏了枚符箓,眨眼间便化作一缕黑烟散去。
那叶绍平却仍是面带喜色,他抬头看了眼天色,知晓时间所剩无几,便自觉从袖中掏出一枚金符,继而抽身入灵台,将此副身躯让了出来。
不过转瞬之间,叶绍平便再度睁开了双目,待瞧清了四周所在,他张口便是大骂道:“你只说要一个时辰,如今天光大亮,怎么还在此地!?前线正是交兵之际,若是贻误了战机,我拿你是问!”
“唉……”四周仍是一片静谧,叶绍平却听得心内有道声音清晰传来,“你我现下一体,莫非叶将军要拿自己开罪?”
“我若犯错,自也军法处置,大不了一死谢罪!”
“你死了,我却能附身他人,照样活得好好的,这岂不是凕山吃亏?”凕山乃是叶绍平表字。
心内那人又笑道:“好了,我知你脾气大,你只挥一挥手中符咒,即刻便可赶回南郡。”
叶绍平虽仍有怒气,但也知晓耽搁不得,于是照着老鬼教给自己的法子,挥了挥手中金符,果觉身子一轻,恍惚间竟有腾云驾雾之感。而待再次睁眼,已是在自己军帐之内,叶绍平松了口气,刚待起身,便听牙官进帐禀报:“将军,太子殿下有密令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