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军务虽急,此番却先按下不表。
再说回漳邺这遭,沈念因叶绍平之言大为伤恸,他元神虽一路缀在萧镇身后,却是久久不肯归位。待萧镇回了秦府,他亦幽幽随入府门,眼见着那人将自己肉躯抱下马来,一路回了住处,他见之更是心乱如麻。
一想到元神归壳便得再会萧镇,搁在以往明明是最叫他欢喜之事,今次却令他心生惧意。可如今再要叫自己放弃这份唾手可得的情缘,他又是万万不舍,千思万虑终难解,他只得默默跟在萧镇身后,心内想着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好在萧镇心中虽有疑虑,但见沈念久睡不醒,也只当他近来疲累,未作他想。而见到沈忆回城无恙后,萧镇也未再跟着,又因时辰尚早,恐扰了沈铁匠一家休憩,他三思后还是调转马头往自家行去,准备先将沈念带回家中。
一路倒也顺利,只是他将沈念抱回房中时,凑近轻唤了他几声,却仍不见其有清醒之相,无奈之下,只得为其宽衣解带,不想此番还未收拾完毕,已听身后有叩门之声传来:“可是仲亭回来了?”
萧镇听得母亲呼声,忙应道:“孩儿刚回,不劳母亲起身问候。”
杨妙因隔着门轻叹道:“你近日总不归家,你秦叔又道傅府恐沾惹了大事,这叫为娘怎能不挂心?”
见母亲未有离去之意,萧镇只得开门迎道:“天色尚早,孩儿本欲午后再同母亲问安。”
“又非达官显贵,何来这许多规矩?”杨妙因笑道,她披衣而起,本欲同孩儿进屋叙话,却见萧镇站在门边久久不动,心内不免讶然,又见屋内杂乱,似有外人在此,便问道,“是何人在屋内?”
“……乃是禄郎在此。”
杨妙因本是不疑,但见萧镇面上有些别扭,反是留了几分心思。她微微颔首,转言道:“既是如此,便去前屋说话,免得闹醒禄郎。”
母亲既有所问,萧镇不敢不应,只将屋门稍掩便扶着杨妙因去了前屋。哪料母子二人刚到,便已见秦呈军坐于主桌之上,萧镇见状已有猜测,却仍佯装疑惑道:“秦叔今日怎么也起得这般早?”
秦呈军笑道:“多日不见仲亭,自然心中关切。”
萧镇将母亲扶上座,自己立于堂下,朝二老言道:“前几日诸事缠身,难于二老膝前尽孝,萧镇实在愧为人子。”
秦呈军同杨妙因对视一眼,又抚须斟酌道:“仲亭此言太过,你在外只要心系父母,便已是尽孝,又何须时刻侍奉膝下。”
萧镇抬眼一看,见秦呈军话虽说罢,但面上仍有犹疑之色,知其腹中有未尽之言,便直言曰:“秦叔可是有话要问?”
“这……”
却是杨妙因开口道:“这几日傅府的事,为娘也听了些许,深觉其中另有古怪。咱们虽非豪富之家,吃穿却也不愁,为娘实不想孩儿再留傅府涉险。”
秦呈军拍了拍杨妙因手背,也颔首道:“我与你娘的意思,还是觉得仲亭在官府任职为好。”
“二老的意思,孩儿心已明晓。待傅府之事暂毕,孩儿便呈辞太师,往后也不会在傅府任职。”
“此言当真?”杨妙因自座上起身,拍着胸口喜叹道,“你一向固执,为娘还当你不愿,未想今番倒听得进话。”
杨妙因心中欢喜,还欲再言,却见萧镇突的跪下,不声不响地朝着二老磕了个响头。
“仲亭这是作甚?”秦呈军忙自座上起身,又同杨妙因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地望着萧镇。
“孩儿虽自傅府辞呈,往后却不能留在漳邺……人言父母在不远游,萧镇虽为人子,未尽孝道,实在惭愧。”萧镇抬首望向杨妙因,见母亲双目含泪,却仍坚决道,“自孩儿年幼之时,母亲便常道父亲戍关勇猛、兄长年少武威,孩儿虽从未见过父兄,心内却早慕英姿。身为男儿,若不能同父兄一般为国效命,岂非一世白活?”
话至此处,他又转眼看向秦呈军:“秦叔曾教我圣贤之道,诲言‘兵者乃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现今胡虏陈兵南郡、西戎列马边疆,而朝廷仅赖潮江天堑,妄图借地利以消兵灾,可朝堂上下,世家奢靡之风不改、百姓粮亩之税愈横,长此以往,国土又能守得几时?爹、娘,孩儿志在边疆,虽不能膝下尽孝,然戍边卫土、拱卫南郡,亦是为了相护爹娘安危,还望二老成全。”
萧镇言罢,又朝着二老叩了个响头。
秦呈军闻言忙抚住萧镇双臂,白须颤颤道:“仲亭,你……”
他虽与萧镇情同父子,然多年来从未听萧镇唤一句爹,如今听得孩儿一句,焉能不真情流露?他忙将萧镇扶起,拍了拍其肩头,含泪慨叹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仲亭若有此志,我同你娘又怎会不允?然则朝廷征兵一事,牵涉颇多,大头都叫梁王手下把控,即便是求官爷出手,恐也……”
“此事不劳秦叔挂怀,待文书下来,我再同您细说。”萧镇言罢,见母亲仍垂眸不语,便上前道,“母亲可还怪罪孩儿?”
杨妙因缓缓摇头,以帕拭泪道:“我是怕你埋怨娘亲……”
“孩儿怎敢?”
杨妙因忽的坐直身子,捉着萧镇衣袖哽咽道:“你父亲生前曾要我带你进京习武,盼你长大后再为武将。然我孤身一人胆小怕事,又不愿你再走父兄旧路,这才迟迟不敢进京。后在漳邺又遇上了你秦叔,这便安定了下来……仲亭,娘亲只盼你一世平安,甚么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你万不要……”
“娘,孩儿此行非为功名。”萧镇见软言劝说不动,复又坚决道,“母亲自西疆逃难而来,难不成在漳邺过惯了富足生活,便忘了昔日边城百姓之苦?”
杨妙因浑身一震,不可置信般指着他道:“你……”
萧镇亦觉出口太重,可他此行必去,若不得母亲应允,也只得用言语激上一激。
此言一出,果见杨妙因捂面而泣,秦呈军即刻上前搂住妻子,也颇为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萧镇无奈,只得又道:“孩儿一时口快,还望母亲莫怪。”
“你此话实叫娘亲心寒……”杨妙因靠在秦呈军怀中,低泣半晌才道,“罢了,你既承父志,为娘也不再拦你,只有一点,你需得应我。”
杨妙因坐直了身子,轻叹道:“你虽有报国之心,然边防之事,岂可凭一人而撼之?为娘虽不懂行军作战,却也知晓如今西陲御敌,十战九败,你若要从军,万不得去西边,若至南郡,为娘倒可答应。”
杨妙因此言自有她的道理,一来是萧父当年便是西陲守军,她随丈夫久居边城,自然知道戎贼之凶残,又怎敢叫萧镇再去冒险?二来则是因秦呈军之故,她早已知晓皇帝派了太子南下,统领南郡十六州,是以那处虽为前线却有重兵驻守,不至于似西陲那般凶险。两相权衡之下,若是孩儿非要参军报国,她也只愿他前往南郡。
听得此言,萧镇佯作纠葛,良久后才似痛下决心般,无奈回道:“既是如此,孩儿听母亲的便是。”
杨妙因即刻转悲为喜,攥着萧镇的手道:“你一向有主意,娘知道你既肯同娘说这些话,心内便已打定了主意,我是硬劝不得的,幸好你还肯听娘一句劝,不去那遭罪的地方。”
她面上虽不似先前抗拒,但心内还是万分不舍,萧镇便陪着她说了许久的话,待屋外天光大亮才起身告辞。杨妙因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既要出家门,总也不会这般紧急,还是再拖你秦叔打听打听战况为好。”
萧镇并未反驳,只道一切都听母亲安排,待出了厅房,才换了一副神色。他面上颇显严肃,心内也不知在思量何事,在房门外站了半晌才起步回了自己屋中。
甫一推门见沈念仍在酣睡,萧镇心中不由渐起疑惑,他走近床榻,用手背贴了贴沈念额头,却也未觉此人有甚病恙,不免皱眉道:“怎么还不醒?”
他这厢话音刚落,便见沈念皱了皱眉头,萧镇凑近唤道:“禄郎?”
沈念缓缓睁开双目,双眸却无半分惺忪之色,反是一睁眼便直直盯着萧镇。萧镇见状打趣道:“莫非是睡傻了?可还认得我是谁?”
不料沈念果真伸手碰了碰他的脸,低声问道:“……你是谁?”
萧镇一愣,皱眉不悦道:“何来此言?”
沈念缓缓别开眼去,默然许久才笑道:“玩笑之言,莫非仲亭当真了?”
眼见萧镇面有不悦,沈念便支起上身挨近他胸膛,含糊说道:“仲亭既要去边塞,近日内可要将漳邺事务详作打点。”
萧镇低头看了他一眼,只觉沈念醒来后便心不在焉,说话时也是有气无力,他心中直觉不对,却也只当沈念是心系亲朋,不愿随他而去。思及此,萧镇心内隐隐有些不快,便伸手虚揽其肩,试探道:“此皆小事,反是禄郎为家中长子,一向得爹娘偏爱,如今要随我同往南郡,不知沈叔会否应允。”
说话间,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沈念面上,却见其仍在发愣,反应了片刻才回道:“不论爹娘是否应允,我都会随仲亭一道。”
萧镇闻言却并不满意,他见沈念依旧神色怔怔,心中忽起一股恼意,便故意低头在他面颊处轻轻摩挲,出言暧昧道:“我听禄郎之言,倒似要与我私奔一般。”
怀中之人闻言一僵,萧镇还欲再出言相戏,却忽觉手腕叫其紧紧攥住。沈念坐直身子,捏着萧镇的手问道:“我待仲亭本就是男女之情,如今愿舍弃一切同你前往南郡,如何比不得为情私奔?”
他言语虽是凶狠,一双秋瞳却已泛起雾气。
眼见沈念又似往常般胡搅蛮缠,萧镇心内反是一松,笑道:“哪有人以私奔作比,却还反以为荣的?”
沈念咬牙:“你不承认,便是不愿同我好。”
萧镇无奈道:“我承认便是了,你快些起来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