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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语依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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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似水。

这十余年中刘钰肯为他低头的时候并不多。仅有的几次,陈敛都还记得。

宣景元年的三月,是太子刘钰继位后的第二个春天。

刘钰勤政,甫登大宝的两年里身影几乎都徘徊在暖阁或谨身殿,召对听政,从不怠懒。

有人说天子勤政爱民,上苍感念,因而那一年的春天雨水格外丰沛。便是连久旱的陇西都盼来甘霖。

庙堂之内,该是一派明君贤臣的场面,但事实并非如此。

阁辅有人请辞,本该按照廷推名单入阁“大拜”的大学士忽然被皇帝否决,六部尚书与左都御史这“七卿”也被皇帝换掉近一半。

这分明是先帝在时商议过的事,在新帝这里却满盘推翻。

几位顾命辅臣在堂上并不敢多言。众人心中明白,这些被撤换或降职的多数是首辅杨济的门生。

除了陈敛迁至礼部,孤零零地高升了。

这奇怪的举动惹得五府六部私下议论纷纷,陈敛一时成为众矢之的。

已经是日暮了,最后一道霞霏殷红如血,照入大殿,帝师杨济在这血光中静如湖石,逆着光,他率先叩谢天恩,并无异议。

殿首,皇帝的眉眼五官都湮没在晚霞所不及的昏暗当中,唯有一身绯红缀金补的九龙袍在残霞中流光溢彩。

阖殿寂静。

皇帝无言地俯视着整个大殿,须臾后,只露出个雍容和雅的淡淡微笑,便起身离开,一切无懈可击。

众人疑惑地在出宫的巷道中议论纷纷时,陈敛暗中追上皇帝脚步,到了暖阁。

刘钰仿佛早知道他会来,只负手站在金铸仙鹤香炉边,等待他的脚步愈发趋近。那脚步声轻而利落,可陈敛一颗心却格外沉重。

他万万没想到,当时力保东宫、劝谏先帝不可易储的杨济会遭到刘钰如此绝情的对待。

昔日,太子刘钰在杨府言笑晏晏的场面犹在目前。

困惑不解,隐隐不安,陈敛还是开口询问了为什么。他知道,眼前的人如今或许已不再是昔日的琼郎,起码在这阁中,那人只是皇帝。

陈敛还是照例行了觐见礼。

“你以为他是为了保我?”皇帝目光如蕴藏着情义,脉脉拂过那只栩栩如生的金鹤,口气只是淡淡,“他与当初扶立雍王的党臣素来不和。他只是为了保自己。”

话虽如此,但君臣共益也是事实。陈敛眼睫低垂,谨慎地斟酌着正要为老师再说几句话,皇帝却在这时蓦地回首。

“陈承雅。”皇帝光瞳幽深,忽然唤他。

“你究竟是生在临清,还是生在辽东呢?”

皇帝又恻恻发问。

陈敛心脏随之狠狠一跳,事先酝酿的腹稿也折在半途,说不出口。

……原来皇帝早就窥破了他的身份!

当年杨济为他改头换面,做得虽然隐蔽,却终究瞒不过天子一双慧眼。

皇帝目光幽沉而冰冷,犹如一柄无形之剑破空袭来,堪堪刹停在陈敛喉前寸许处。陈敛几乎能看到那一痕并不存在的剑光,如斯雪亮。

天子威压步步紧逼,那剑锋仿佛又抵近半寸,就要划破他的皮肤……他喉前一片阴凉,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欲要向琼郎倾诉,但此时此刻,在这阁中的刘钰,只是皇帝。

终于,他在皇帝面前缓缓跪下。

“罪臣……并无欺君之意。”

“臣父死罪,曹市处斩……当时罪臣年仅七岁。”

他坦白。

他曾经想过许多次,也许有朝一日,他会在风烟俱净的午后,与爱人言语依依,诉说这一段过往。而不是现在这样惶恐地请罪。

陈敛的头更低垂,纵然心中慌乱,但他语气还是格外谨慎小心:

“母随父殉,罪臣失恃失怙,颠沛乡野,为避宫刑充奴,不惜假以‘婢子’之身混入大户中寻求庇护,只求掩人耳目苟全于世。后来……的确有拜在杨济门下、认‘义父’一事。”

皇帝俯视他。

他不知道皇帝是何表情,因为他低伏着,目光所及,只是皇帝听政时所着绯红缀金龙衮的袍摆,与一双玄缎走龙舄,靴面与皂底黑白分明,纤尘不染,两条蟠龙由金线绣成,刺痛他的双目。

这样僵持了片刻,皇帝才再度开口:

“杨济让你接近朕。”

语气凉阴阴的,在空阁中随着穿殿过堂的春风隐隐浮出回响。他辨不清楚皇帝的喜怒,只感到眼前的刘钰是如此陌生。

“为了杨济的诸多朋党能扶摇青云,你不惜以身侍上。”

皇帝语气寒如坚冰,再无一丝情意。

听到这里,陈敛不晓得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他抬起头,以不畏死的姿态反问皇帝:

“原来在皇上心中,臣一直如此不堪吗?”

皇帝并未料到他会如此反问。一时无言。

他站起身。

既不畏死,又何惧生。

“请皇上降罪。”

“臣并非临清陈氏之后。早失考妣,也无兄弟,了无牵挂。”

“无论皇上圣裁如何,待那一日到了,臣都会望阙谢恩。”

他未再看皇帝一眼,只是平静道。

死囚为保家族无恙,临行刑前,在铡刀之下,都会望宫阙,谢皇恩。

他长揖离去,绛紫的朝服大袖于酉时末的昏晓中翻出一抹秾色。

那时阁外暮景四合,宫人已经开始抬烛悬灯。他撩衣下了阶梯,举目四望,玲珑浣纱灯点点升起,如星月轮转,而太阳在他身后,已经西沉。

出宫,回府?

恍惚地,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他脱去官服,挽在臂上。非值官员已经悉数离宫,他徘徊在外廷,并不想被人认出。

他深知最后那几句话说得是有些过了,他不该那样冒犯,他也绝不是希望刘钰当场温言以慰。他只是……

他只是,伴驾数年,有些累了。

他找宫人借了一盏六角流苏灯,提灯漫步。

陈敛从未将刘钰当作自己华美的梦境。

在最初他得知那个俊雅健谈、学识广博的青年是太子时,比起惊喜,于他而言更多是惊吓。他反而避之惟恐不及。他早察觉到太子对他不同寻常的关注。

那目光总是很深,绝非东宫于臣下该有的。

虽说太子温雅谦和,但他能明白太子与他的交谈常常无关朝政,甚至对他的起居都抱有奇异的兴趣。他不能不答,也不能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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