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听人说起太子好相公他并未在意。王公显贵,风流韵事,他听得太多了。
可是当对他关怀备至的太子某一日突然失约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感到失落。他强作洒然离开相约之地,可脑中挥之不去,还是太子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那一刻他才明白,他已经陷进去了。
太子的手段伎俩颇为丰富,而他那时却太过年轻了,又如何招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地风雷,尽在刘钰一掌之中。他回不回府,其实也无区别。
信步走在外廷,也不知走了多久,他闻到清风夹送着丝丝缕缕的荷叶清芳,他抬起头,发觉自己正处于望枫亭中。
他刚坐下不过多久,湖面一阵疾风卷过,他手里的灯笼扑地一下灭了去。
浓云当空,蟾桂隐遁,此夜无月。
除却头顶的亭檐边摇摆着几盏棱瓜素灯,周遭晦暗得紧,难以辨物。他摸索着点灯,才恍然想起来时忘了借火折子。
虽是晚春,但他衣衫单薄,风吹雨落,还是有些凉意。
后退了一步,他正要走,听到落雨之前锦鲤跃水时的哗啦一声响,紧跟着,耳侧忽然有玉饰轻撞时的泠泠之声。
这声音他熟悉,是他与刘钰随佩的鱼符下缀着的九颗小玉珠……可今日刘钰临殿听政,分明是没有佩戴的。
特意回去更衣了?
陈敛正辨认思索,在他转身的刹那却猝不及防撞入一个胸膛。那人分毫没有迟疑,拥他在怀,力道愈发蛮横。
躯体的温热隔着数重衣料仍直白地传来,他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正要后退,却嗅到来者身上残余的一点金檀香。
……
因着相拥的姿势,他很快便察觉到那人与刚刚受惊的他一样,心如擂鼓。
他没再动。
刘钰鲜少会在外面明处抱他,除了这个昏暗的望枫亭。
这是从前二人的私会之所,东宫有令,不置宫人,只点三盏暗灯。值守的内官与婢子也明白事理,都下意识避开此地。
“是我不好。”
拥着他的那人压低嗓音对他说着。几乎是气音,在席卷来的湖风中隐隐约约,他还是听到。
……难以置信。
无论多少次失约,或是闹了什么不快,刘钰从未放下姿态来寻他、来和他赔不是。
凉亭四面无遮,风雨轻而易举漏入,而来者所站方位恰在湖风上行,替他遮住疾风吹打来的伶仃冷雨。
雨落如豆,势头愈发大了,砸得池中荷叶东倒西歪。
陈敛迟疑了下,才低声说:
“衣裳会湿的,到舫上去吧。”
他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在此刻提出这个建议。
东岸临水那舫上竖有小阁,可以遮风避雨,以及,他们曾经在那里行过风月之事……到那里避雨合乎时宜吗。
雨不等人,最近的避雨处就是那里了。
他忐忑等着刘钰的回应,或许刘钰会拒绝……毕竟他们才刚刚彼此都不留情面地争执过。
可是出乎他预料刘钰只是发出疑惑的字音:
“嗯?”
……
刘钰竟不记得了。
是啊。
刘钰如今君临天下,贵人多忘事,也是寻常。
他没再解释,只是沉默着引路。
可刘钰居然就这么在风雨中解衣,将那件外袍披在他的身上。
那是一件玄底缀前后金补子的龙衮。
暗夜里刘钰的动作是那么流畅自然,没有丝毫迟疑,全不在意。
一路逆着风,星星点点的雨滴偶尔一两颗砸在脸上,顾不上抹去,两人只有加快脚程。
他们走到那个小舫的时候较为及时,外衣只有些微潮。
他循着记忆去抽屉找火折子,欲点灯,刘钰却拉扯他的手腕及时制止了他。
仅仅思索了须臾,如同有人在他脑中乱拨琴弦,铮铮作响。他将信将疑,反复揣摩着刘钰此举的含义,生怕自己会错了意——他知道了。于是耳尖,脸上顿时都有些发烫。
刘钰想起旧事了吗?他们在这里曾经一夜……
无论如何,刘钰肯来寻他又向他道歉,都让他心中翻覆几许。他想,刘钰一向高傲,今日自己确实也把话说得太重了——这些年里他们即便闹了些不快,刘钰也从未降罪于他。
他是该给刘钰一个台阶下的。
那该是什么呢?他脑中不由浮出了一个想法。
可他从未做过这等事、说过这等话。若不是今日两人争执得格外冷硬,他万万不会……但琼郎已经向他低头了。
在他迟疑的片刻里,雨势急促起来,转向磅礴,渐渐敲得四处乒乓作响……恰如他此刻的心跳。
他终于下了决心。
满目晦暗,他摸索着合上了刚才拉开到一半的抽屉,回过身去,他从后环抱住刘钰。
对方显然未料到他会这样,身体有种愕然之下的紧绷。
他的手正在对方遒劲的小腹处,一点点收紧,他的脸亦缓缓贴在对方结实宽阔的肩背上。
“琼郎,今夜若没什么要事,就在这里陪我……别走了罢。”
声音不大,几乎淹没在砸豆般的雨声中。
可刘钰身体依然僵着,暂未回应他。
是雨声太大,没听到吗?
“琼郎?”他鼓起勇气,又靠近对方耳侧,近乎呢喃。
刘钰失去了平素的游刃有余,猛捉住他放在他小腹上的腕子,像是要拉开他。
雨夜晦暗,冥冥之中他隐约看到对方的唇线,唇珠微翘着,却有着格外冷峻的弧度。
这样直白赤裸的拒绝,是还在生气吗?
他有些担忧。毕竟刘钰从未显露过震怒的模样。
“皇上垂怜……”
他心一横,不顾对方的拒绝,又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