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陈敛不会告诉他们。
自然有懂事的主动出来解围:
“听说皇爷曾经去过大同检视,你们怎么知道,他不会来咱们岷州呢?”
是邻县一个叫作杨逡的年轻人,像是有些醉了。听说此人也是前些日子从京畿道谪出来的,是得罪了宫里的太监。
他旁边的胖书吏接话:“岷州人杰地灵,这可真说不准。保不齐皇爷微服来了呢?”
陈敛看众人都喝过酒,酒水全无问题,才动了自己的那一杯,所有送来他身边的盘碟他都逐一用银器试毒,才入口。
瘦知县站起来,操着乡音,陈敛分辨着他的语言,有点困难:
“前朝‘游龙戏凤’,皇帝爱上民女,还是一段佳话呢!”
胖书吏哈哈大笑:“那你就不懂了,咱们这位天子,不好女人。”
陈敛握杯的手略略一顿,酒水立刻洒出了一些。酒是温过的,甚至有些烫,灼得他虎口隐隐作痛。
这里距离京师十万八千里,捕风捉影的传闻实在太多了,大家私下聊得火热,心中却也明白传闻并不可信的。陈敛心虚的停顿自然是无人察觉。
几乎同时他也忍不住嘲弄地想:
这地方,皇帝是不可能来的。
为他,更不可能。
可就在这瞬间,他目光无意间的回转,在相邻那桌子上,县学贡生的位置间忽然有一人,轮廓与他脑中萦绕的那人近乎重叠。
他难以置信,也毛骨悚然,立刻定睛看去。但只有个贡生站起来倒酒去了,一道背影还是挺拔的,其余几人,并没有和他脑中那五官重叠的痕迹。
一定是自己也醉了吧。陈敛暗自想着。
半个时辰而已,陈敛感到漫长如年。
等羹凉酒冷,喧笑终于散尽时,陈敛也起身准备退席。他有些薄醉,扶桌起身时带着些旁人不易察觉的踉跄。
窗外暴雪如旧,不少官吏不便回去,便直接在楼上的客房宿下。陈敛并无外宿的意愿,他要回馆驿去。
也许是薄醉之后,多愁善感,他无意之间总觉得鼻端萦过一缕金檀香。定是来的路上那轿中的香气太过馥郁所致。
昏昏沉沉,门口的差役为他执伞,他恍惚地往外走,心头无端浮出众人酩酊之间的戏言——保不准皇帝会来呢。
不可能的。
陈敛觉得眼前有些重影,朝门上扶了一把。
酒他虽然试过毒,却试不出别的。中间有一回是几个贡生轮番来敬他,不知不觉间,似乎贪杯。
有人及时扶住他。
从后,揽住他的肩。那手臂很有力道,不像文士的手。
他正要道谢,刚抬起头,心跳跟着狠狠一停,浑身针刺般难受,随之,是无可言喻的情绪从胸腔中不断涌出。
这轮廓他再熟悉不过。
是皇帝。
……
他一定是醉得太厉害了。
他否定这个答案,正要将人推开,细细去看,却蓦地从头顶飘下一个声音:
“承雅?”
这是皇帝的声音,可又似乎与皇帝有些微小的差别……无论如何,语气居然一模一样。
陈敛浑身僵冷,如坠冰渊,被刺骨的冷水浸得连骨缝都僵硬了,再也走不动一步。
“是朕错了。”
……皇帝在跟他认错?
皇帝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追来……与他认错道歉?
不可能的。
陈敛心中不可思议,简直像溺在一个荒唐的梦中。
“跟朕回去。”
皇帝语气决然,不容置疑,蛮横将他拽走。力道之大,无可挣脱。
一如从前……他无处可逃!
皇帝让他走,又千里追来……让他回去?
他记忆中,皇帝从未有过这样出尔反尔的行径。更何况这样为了一时意气,大费周章?这不像皇帝。
他心中又浮出一点疑惑。
但这疑惑在对方强势的拉扯中,很快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