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差丁,打着“雍”字府灯,在一顶挂着玄幔的软轿前等候陈敛。见他出来,或许是怕他觉得王府的灯笼太过招摇,便眼神交流,默契将府灯全熄灭了,点起另外几盏素纱灯来。
但陈敛从其中察觉出威胁之意。
在这雍地,县、州、府,他已经是府台。再往上,是省里的按察、布政使。
若陈敛对上司不满,他也有巡抚才有的王命旗牌在手,可以便宜行事,拒不服从——这是皇帝给他的,象征权力的最后的、唯一的东西。不是为了旧情,只是相信他会是一个好的父母官。
上司他都可以不管,但,雍王的令,他是不得不从。
他反复怀疑过,为什么他来时的车马被人事先交代安排,受到这么大的限制,险些冻死路中,虽说最终虚惊一场。可是,雍王怎么来得这么及时?
莫非,是雍王刻意安排,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告诉他,他的命就掌握在对方手里?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陈敛坐到车中的软座上时,心中不断浮出一些疑虑。
岷州前年的诡案,卷宗还如小山般堆积在刑部。前任知府身体康健,也没戴重枷,流放刚走了百余里,三天不到,就蹊跷暴病死在途中。这案子最终也是不了了之了。
想到这里,陈敛心中更警惕了几分。可这时,一缕幽微的香气,扰乱了他的思绪。
轿子宽阔,摆着炭炉。用的是银丝长炭,没半点烟,而角落里,摆着个铜狮小炉,源源不断,散出一点香气。
陈敛鼻翼翕动,随之,瞳孔骤缩。
这是宫里御用的金檀香。
皇帝的寝殿,也是这个味道。
金檀,他太过熟悉,绝不会认错的。
几乎瞬间,有关于皇帝与他缠绵榻上的回忆在他脑中如同掀起惊涛骇浪,在这昏暗、狭小的空间里,一缕金檀香在这轿中弥漫,如同渗入那昏暗的龙床金帐之间。
最初几年,皇帝初尝龙阳,也还年轻,君临天下的喜悦总比朝务上的忧愁要广阔太多了。心情舒畅,床上兴致也总是很好,皇帝喜欢留一盏昏灯,欣赏云雨过后的“杰作”。
可以从日落到日出,但皇帝没尽兴时并不允许别人沉湎在云端,因此皇帝行事克制,不把他弄的求死,不会罢休。
后来,几年过去,也许是朝务多忙,又或者面对同一具身体,探索的欲望也有穷尽之时。皇帝上榻后兴致不比从前,但那个习惯依然不改,因此陈敛每每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偶尔,皇帝也会予他几分温情,任由他放纵一回。
他也只不过在这几个很偶尔的夜晚,感受过皇帝似有若无的一点爱意。
指望皇帝予他真心,本就是妄想。陈敛没妄想过。
云雨之后,情浓意浓时,皇帝会将巴掌大的一尊小小的麒麟烟炉挪入床帐中,一缕金檀香,缥缈幽微,在狭小的空间中渐渐馥郁起来。
那时,皇帝也曾对他说过,承雅明日从这里出去,旁人便都能知道,承雅是在朕这里过夜的。朕自然很想公布与承雅的事……
那瞬间陈敛身体僵直,目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恐惧。
皇帝笑了:
自然,朕不会说。
承雅是绝不想以脔臣自居的吧。
皇帝的低笑与私语声犹在耳畔,陈敛脸色如霜,拂开轿窗的帘,问外面侍从:
“有水囊吗?”
王府跟轿听差的仪制习惯,陈敛是知道的。大多备着水、祛风药丸,甚至还有些备了糕点的随从。
随从对他很是恭敬,立刻让后面的听差把水囊送来。
陈敛凑着外面灯笼照进来的一缕的昏光,摸索着,将那小香炉一下泼灭了。
他撩开轿窗的棉帘,任由凛风与碎琼吹乱他的鬓发。他觉得心中好受了许多。
*
广华楼今日很是热闹,楼井之间灯火辉煌,犹如仙境。陈敛未着官服,白衣胜雪,压轴迟来。诸人眼前一亮。
百般热闹,在他迈进楼井的那一瞬间,整齐划一地停下。
几乎同时,无数目光射在他身上。
在座的皆是他的下属,辖内的知州、知县或教谕、师爷、地方胥吏甚至连县学里的贡生都来了不少个……看得出是早就入城等他,一班数十人全都到了。
“府台大人——!”
有人起了个头,于是满座沸腾。
众人脸上神色各异,这样那样的,或艳羡、鄙夷、巴结、虚与委蛇……种种面相,异彩纷呈。
弹琴吹笙的、歌舞侑酒的,莺莺燕燕,从四面八方鱼贯出来,看得人眼花缭乱,而陈敛眼底无波无澜,只是漠然。
这场面陈敛到地方督促政务时也见过,虽然心中并不喜欢,但应对起来,得心应手。
他事先已经去典当过一枚金饼,沾着墨臭的一沓宝钞钱,从银庄拿出来时已经分别放入红封,让长随逐一打点过。
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众人收了礼钱,又献上自己带来的“礼”,一通寒暄后终于拥着陈敛上了二楼的一处大雅间。无数人从头到脚扫视他的仪容姿貌,再与身边人窃窃私语。
陈敛如若不觉,只是大方上楼。
珍馐俱全,冷热均有,荤素相宜。青花碟流水般送上来。
相对于他有什么卓越斐然的政绩,众人更想知道的是,天榜状元眼看要入阁了,怎么忽然不知好歹,冒犯了天颜,被一脚踹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