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铜镜中映照的青年,略看了看,手中的檀木梳却蓦地顿住。
一根白发。
并不明显。
他不留情面,将它拔去,而后重新利落梳头簪冠,行云流水。冠是鎏银嵌玉冠,簪是白玉簪,在墨发间,黑白分明。
他想起皇后。
命妇翟衣凤冠,满头金凤钗,满面桃杏色,是天子从午门抬进去的中宫皇后,万人跪仰,一国之母。想来,当是倾城绝色。
其实那翟衣他也曾穿过一回的,是一个风清月明的晚上。
他易弁而钗。
深青祎衣,金龙赤舄,十二行锦绣五彩翟鸟纹……只不过,这一切并非典礼,也非誓言,不过是刘钰与他的“闺房之乐”。
他忍不住,唇畔微牵,露出一点极淡的、稍纵即逝的笑意。
他说不清这个笑到底是嘲弄,是遗憾,还是……
解脱。
从前总听人说雍地穷山恶水,风物粗陋,可如今他真的从锦绣堆里出来,到了岷州城,心头反而无端浮出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感。
总之,他感觉现在这一切,都很好,
有茶役叩门禀报,
“雍王殿下派人去雪道上接了那五名脚夫入城,已经安顿妥当。请大人放心。”
陈敛有些讶异,去开门。
这么快。
茶役从他的脸色中读出了什么,与他一笑:
“殿下一贯体察下情,说‘人命为大,民贵君轻’。手下的人自然不敢怠慢。”
雍王。
从前雍王在京中时,他们见面不算太多,至多不过是节庆、大朝时的寒暄。为数不多的几次私下见面,也只是在老师的府内,碰巧相遇。
他依稀还记得雍王少年时的眉眼,因衡太妃与皇太后是亲姊妹,所以雍王刘璟与皇帝刘钰的五官的确有七分肖似。暗夜里若不掌灯,是很容易认错的。他也确实认错过一两回。
好在雍王虽然沉默寡言,但度量宽宏,并未与他计较。
这十年里,星起月落,银河流转,除了那一轮高悬的金日,他从没仰视过旁的东西。以至如今,关于雍王的一切,他都不太记得了,脑中只剩下一个与皇帝有七分重合的、浅淡的廓影。
“大人、大人……?”
茶役连唤他两声。
这试探的呼唤将他的思绪强制拉扯,回到现实。
“照规矩,降来的京官,这边儿都要摆一场接风宴的。时辰差不多了,大人是不是现在启程,去广华楼?”
茶役观察着他的脸色,补充:“小的已经备轿了。”
想到这一路过来,险些成了官道上的冻死骨,陈敛心有余悸,心中警惕油然而生:
“你奉谁的命备轿?”
他没说用轿,轿子自己就来了。
他知道雍地去年有几件诡案,前岷州知府被流放三千里,却莫名其妙病死在半路上,便是卷入其中,不知道是窥破了其中哪一环的利益,被人灭了口。
如今他刚来,还没进城,就有人想他死。他不得不万事谨慎。
听说地方亲王勾结巡按、布政使,逃避税赋、大肆敛财蓄养私兵是常有的。雍王之国已经两年,和当初京城的那个少年皇子绝不可同日而语。
雍王,会不会也……
见这茶役支支吾吾,陈敛越发觉得可疑,正要去找人调兵来查,忽然又想到,这里都司的总兵都归在雍王麾下,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正思忖着,仆从目光躲闪,还是说了:
“雪夜难行,小的是奉雍王殿下的令,提前给大人掌灯备轿……”
陈敛:“……”
陈敛习惯性摸去腰边,确定试毒的银器还在腰侧,才出了屋子。
“你是雍王殿下的人?”陈敛试探。
茶役嘿嘿一笑,没回答。
陈敛了然。
雍王的眼线想来是遍布城中了。为了掌控这些官员的动向,严防他们往京畿通风送信吗?
陈敛难免惯性般臆测着。
纵然雍王种种可疑,可陈敛心中总有一道声音在驳斥他的揣测:
雍王并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陈敛还是找不到雍王大晚上这么关注自己的理由。
他入城的时候,那枚金令明明是不请自来的。这足以证明,雍王对他的一切行踪都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