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除了季陵,其实陈振德跟崔洝辰心里都清楚,帝王权榻岂容他人酣睡?隐忍并不能代表不发,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崔台敬把几个儿子都放进朝堂,摆的是心胸坦荡,而独独任崔洝辰放荡不羁爱自由,旁人都以为是崔洝辰自己的意思,其实意思大家都有,左不过为了避祸,但越是想表忠心,却越叫人觉得按着野心。
崔洝辰要真进了朝堂做文官,跟人多说一句就是构党,若是做了武将,有支队伍也会当心他要谋反。如今索性都不干,只是虚虚三言两语,那忌惮的火苗就已经开始冒头滋生了。
陈振德两指朝季陵压了压,示意他待会儿再发作,继续道:“若要人亡,必先要其疯狂。他几时有过这样的姿态?崔元没有招安之心,我看他使的是捧杀之术。这在皇上那,不啻于火上加油。”
崔元虽然是小辈中最先拔起的人,但他对这个皇伯平日里都是敬而远之,跟堂兄弟几人也始终保持距离,不是因为清高,那是因为自个庙头小根本招不了安平王这尊大佛,他知道人家瞧不上,加上底子又不干净,殷勤都没地方献。
要说清高,那安平王这头才是正儿八经清高的主儿。
“无妨,早晚的事。”崔洝辰倒是看得开,就这么会儿工夫,已经归于平静,“公道自在人心。他要是清白的,才叫麻烦事,等人看清了,自然就过去了。”
季陵坐直起来:“你倒是豁达慷慨!大船海里使,在阴沟就得翻,君子不用防,小人能不防?跟你有几条命似的,想丢就丢一样。”
崔洝辰听笑了,好以整暇地问:“那你说说,怎么防才好?”
“扒了他的底裤,抄了他的家!”季陵两眼放光,恨不能搓搓手,“人要了没了钱,屁都放不出来,哪里有心思算计别人?!”
陈振得看不惯这德性,敲敲扶手说:“矜持点儿,像什么话!”
“嗯,听上去是挺解气的,”崔洝辰的笑容很是淡然和煦,举手之间全是不迫,“人要想往上走,那得凭真本事,不是手段,骨气都没了,是根本就立不住身的。现在还没到,他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时候。”
陈振德琢磨了下,说:“后边不能没人,要是被砍一刀,那就冤得很。”
崔洝辰微微摇头:“还不至于抓瞎。”
想当初摆李道林的局,如果后面真没人崔洝辰是不可能清楚那么多而且做得那么顺利的。
陈振德是聪明人,虽然他们现在是在一条船上,但还没到什么都能共享的地步,于是知道点到即止,他没有再多问。
季陵见崔洝辰这么不在意,适才的着急劲也跟着放松了些,加上跟前两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叫他开始有点唾弃自己在撒什么莫名其妙的癔症。
陈振德又说:“这儿得跟你提个人,清义伯徐显州。他的胞妹最近很是讨太后欢心,这个人跟丰兴王走得又近,要是叫自家妹子吹起枕边风,就不好办了。”
崔洝辰笑了笑说:“要真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就不会把力气往太后那边使了,我听闻,倒是崔元最近总在御前凑,想必是为我府上讲尽了好话。为着这份心意,我得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他。今日暑气烘人,大人不用见外,把帽子脱了凉快凉快。”
冰鉴化得快,加上房间布局紧凑,热气不多时又开始蔓延。
陈振德不得不摘了官帽放到身后的长案上,以袖充扇,晃着说:“董、奎二人裙带多年,按理说,董襄不会真见着奎隆遭难见死不救。奎隆邀酒,这事应该是瞒着董襄的,这么一来,他们之间怕是没那么紧实了。要是董襄也知道奎隆的密辛,那奎隆的日子就难过了。”
“是这么个理。但奎隆留着有用处,眼下让他们撕破脸还不合适。”崔洝辰见季陵右手撑开扇,快速的摇晃送风,他在左侧享受余凉,心绪也舒畅不少。
季陵忽而一笑,撑着下巴说:“杜简说那俩人私会时常舍近求远去赀州,必不可尽信。哪里有时段上的便利,他们在邺京定有接头地。”
案几上原本的凉茶都自热了起来,崔洝辰抬手将窗按下半扇遮去快要爬上背的日光。
崔洝辰拿巾帕按了几下额头说:“无须急着问人下落,那不要紧。杜简是根墙头草,要让他彻底断掉依赖奎隆的念头。”
“这还不容易......据闻杜简顺风顺水全赖家中有块镇宅之宝,平日与祖宗牌位一起供着,那物件本身不值钱,他与人吃酒时说过,是花了不少珍宝从高人手上换来的,就只在他的宅面上特定的方位才能凑效。”季陵拾起方才慌乱之中弄偏的袍角摆正,又搭在案几上托腮说,“那种稀罕货走遍世间都难寻。可惜了,一大家子都下了狱,宅子没人看,整个祠堂一夜之间被无名大火烧了个金光。动人风水,如同挖人祖坟,这火谁放的?你们猜?”
如此一来,想要他命的奎隆就算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了。
陈振德挂汗的红脸笑了起来,指着季陵摇头说:“你啊你,可真有你的。杜简这气跟董襄聊不成,那不就剩老夫替他来排忧么?放心,怎么着都不能叫这谣白造了。”
季陵执扇的手自然放在膝头,看着陈振德说:“我反正又不是哪门子好人,了解了,以后没事就少往我这凑。”
火有没有真烧根本不重要,只要烧在杜简心里面就够了,崔洝辰在一旁不由得翘起了嘴角。
陈振德被烘得大汗淋漓没心思去斗嘴皮子,抬起手臂想拿袖口抹汗,又想起来穿着官袍,只得用手掌扒拉了一下。
官员供冰都有限制,像马军都指挥使这样的三品武官,每日供冰两鉴,遇上正暑十分也就一会工夫享凉的事。
尽管许谬将自个的份例都挪到了这里,也耐不住三人一坐都快一个来时辰。
崔洝辰打算给前面递话将王府内自个的份例移过来,谁知还没唤人,门外的亲卫就扣开了门,怀里还抱着一只崭新的冰鉴。
亲卫微微恭身说:“主君,世子让卑职送冰过来。”
崔洝辰颔首示意:“嗯。”
带亲卫换下案几上的旧鉴后,崔洝辰说:“一会挂上竹帘,往王府分发的鲜果一类份例,我的就送这来。”
季陵没在意,提起铜壶就往鉴腹中放,倒是陈振德听得两眼放光。
“你在人跟前都露了底,我自然就不能坐视不理。”崔洝辰无视陈振德的殷勤期盼,只想在饭前打发人回他自家老宅,将话往完结上靠,“你不拿贺秋的私藏出来,奎隆定然还会在御前保人,怎么将人弄得半死不活还要感恩戴德,也得陈大人给个配合。”
真就是个聪明人,陈振德老奸巨猾地报之一笑,赶紧说:“四郎君尽管递本子,老夫尽心竭力将戏唱个痛快。”
“奎隆心也是够累的,恨不得人死,”季陵忍不住托腮笑出来,“又不得不让人活。”
陈振德此刻一起身,崔洝辰以为他要理袍走人,谁知他只是端着茶盏过来续满凉茶,又坐回去说:“这个时候弄死杜简就是弄死自个,奎隆半生攀爬,甚是惜命。”
季陵只懒洋洋的‘嗯’了一声,把玩着扇子。
“四郎君,用膳了。”亲随轻扣门报。
陈振德于是起身抖袍子:“老夫......”
“慢走,不送。”季陵补了一记甜笑。
陈振德抬臂,欲言又止,崔洝辰立即对外唤了声:“送一下陈大人。”
陈振德才一脸菜色的开门而去。
房门一合,季陵不自觉的挪正点身子,一双杏眼都盯在食盒上,乍一看是在等候开食,要仔细瞧那眼神,又有妄图掩饰的慌乱。
“无需多虑,一道用个膳而已,”崔洝辰自然的翻动食盒,一一取出放置在案几上,再把一双筷子递过去,拿起自个的筷子,轻轻拨开豆腐上的葱花,“邺京的气候不比俞南,多了些干晒,平日里要管够水,军马司干的又是体力活,身子也顾着点。”
看着跟前碗碟上崔洝辰夹的那片黄橙橙的豆腐,季陵安抚了下‘咕噜噜’的肚子,瞥了下嘴角说:“不是该说我以下犯上,不合规矩么?”
“说了你就会变通?”崔洝辰搁筷笑说,“既然知晓你这脾性,何必多此一举。”
有些事不必多放心思,俩人相处时日并不短,崔洝辰并不担心对方会失了这个分寸。
这回轮到季陵略微感到不好意思了,他指尖抠着扇柄,抿着嘴,不清楚该接那句话合适。
“食不言,先喂饱肚子再讲。”崔洝辰重新提筷为季陵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