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水把人放下来,掀开雨衣,雨水哗啦哗啦哗啦。
“是阿水、阿枫、露露回来啦?”三人身后的木门被拉开,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女人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
“奶奶。”三姊妹同时喊。
“哎。”李晓燕应了一声。千水伸出手,停在半空。李晓燕看不见,除了三姊妹去镇上带上她,她已经很久没出过村了。饶是如此,在村里,她依然是响当当的人物。
傩戏传承人,上刀梯、下火海、捞油锅、滚刺床……无所不能。千水自然也传承了这样技能。
千水脱了湿解放鞋,换了干解放鞋。鞋子顶端有个破洞,大脚趾大小。千水的大脚趾从那里钻出来,吮吸新鲜空气。千水冲大脚趾乐了一下,才走到灶房,把几根干柴夹进灶孔,架起来,再放点干松树穗,火机一点,再用火筒吹一下,灶孔里就开始噼里啪啦。
千枫冲过来,夺了火筒,蹲在千水面前,对准灶孔一通吹气,灶孔便顿时炸开。
露姐也不安分,把千水扒拉开,千枫主动为他奉上火筒。露姐仿效千枫,脸却成了花猫,染了一嘴锅烟煤,呛得直咳嗽。千枫哈哈大笑,扮了个鬼脸,扬声说:
“露姐是花脸猫,露姐是花脸猫。”
一边说着,一边人已经踏出门槛,跑到屋檐下。
露姐急得抄上一根木柴,追了过去。
笑完发现手里的柴被露姐抢走的千水:“……”
千水重新抓起几根木柴,扔进灶孔,又把脑袋枕臂弯上,笑看着露姐因爬不过门槛而吹胡子瞪眼。当然,露姐回头的那一刻,千水已经收了笑,把视线落在雕刻傩面的李晓燕身上。早些年,十里八村,无人不知水村的傩戏。而近些年来,随着傩戏传承越来越难以维持生计,很多傩戏好手都背井离乡,去到外面的繁华大都市谋生计,导致水村的傩戏越来越边缘化。
千水望着门板上用挂钉挂着的狰狞傩面,目光愈发悠远。那傩面是他母亲亲手制作的。他母亲当初也是远近闻名的傩戏好手,不过也迫于生计,用破布袋装了点破铜烂铁,扛去镇上卖了,换了点路费,去到广东打工。
“广东?”千水想了五年也没想明白,那是什么地方。只记得一句流传于他们村里的俗语——“东西南北中,发财上广东”。
广东?真能发财么?
千水摇晃着嘎吱嘎吱的矮凳,阖上双眼。
也许,真的能吧。不然那个男人也不会一去不复返了。
他想。
千水吃了饭,红薯饭。大米饭,给千枫和露姐。千水不愿吃大米饭,总单独煮红薯饭。吃完饭,奶奶洗碗,千水则换上那双湿解放鞋,披上雨衣,戴了斗笠,去几百米外的水井里挑了两桶水。还没到檐下,千枫便迎了过来。
“作业写完了。”千水照例来了一句。
千枫点头,他知道,他哥这并不是疑问句。
“好了,去帮露姐。”千水说。
“嗯。”
兄弟俩走到露姐身旁,露姐脸色极差,她面前的习题册上,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千水扫了一眼千枫的作业,满满当当,字迹工整。千枫数学除了满分,还没有拿过其他分数,语文每次考试最多扣两分,作文更是每次都被当范文念。
清华大学,北京大学。
至少考上一个吧。
一想到这里,千水有些骄傲。他又忽地想起,最后一次考试,他语数外加起来也不过99分,三科总分450。
千水嗤笑一身,站起身来,用刀削着院坝边被水浸泡过的木头。他手里的刻刀越刻越弯,他手上的老茧越刻越老。
刻着刻着,四周就模糊不清了。千水招呼千枫和露姐睡了觉,又踅身回来,点燃煤油灯,翻开一个陈旧的柜子。那里静静躺着一套傩戏服饰。
千水戴上傩面,穿了傩服,走到院子里,开始摆动肢体。
夜风抚背,一阵不寻常的气息由远及近地传来。
千水的神色蓦地变了,转过身子,门前的一树桃花正大幅度摇曳生姿,空气中充斥着梨花雨、梨花香。雨幕浓处,一道黑影直奔千水而来,那是一道极为陌生的影子。风捎来那人的念词,音色于千水而言完全陌生。而千水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和对方的念词同调:
“人有难,方有傩,傩舞起,百病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