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金灿的光辉落入神明的眼中之时,金身泥塑的神像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过来,无数香火云烟,袅袅绕绕在其周围……
李浮抬手按了按越发疏懒倦怠的眉心,甚至还有空闲抬手,熟捻地冲着从香火云烟中走出来的神明,打了声招呼。
女相生的山神大人,踏着香火化作的云烟落脚在李浮面前,古朴庄重的青色长袍镶嵌着看不清的金色纹路与发间华丽的金饰相匹配,煌煌然巍峨如云上山峰,令人垂首伏拜。
化身的山神大人目光肃冷地盯着李浮的心口,没有来处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这是属于祂的。”
神殿之中不知何时,只剩下李浮一人。
“咳……。”她猝不及防被神明化身降下的神威压得轻咳一声,长长呼出一口气,微扬起下巴,生笑道:“看来山神大人也能够感受到阿。”
山神疑惑:“也?还有谁?”
李浮扯了一下唇角,意味不明道:“大人自己不知道吗?这里可是云川区的地界,您的属地,怎么?还是说以您现在的力量,连巫神现身都无法察觉了?”
“原来是祂……。”山神仿佛陷入了沉思一样,良久才从回忆中惊醒,道:“如果是祂出现的话,不足为奇。”
语气一顿,山神大人垂眸面无表情地指着李浮的心口,询问道:“这里,为什么?”
李浮低头嗤笑,抬手覆面,从喉咙间渗出来的低声笑意逐渐变成放肆的大笑,毫无忌惮地回荡在山神殿的整座大殿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为什么?自然是您看到什么就是什么阿!”
山神望着有些癫狂的李浮微微皱眉,香火云烟托着她往后退了两步,随即一股属于山神的磅礴神力从神殿四面八方涌入李浮体内——
却在下一瞬间,被李浮周身溢出的金色神力所消弭,“轰!”的一声,掀起巨大的气浪,刮过整座神殿,浮起的势仿佛要荡平无量山所有的山峰。
但当山神神力和李浮周身的金光都渐渐沉淀下来时,神殿和山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连地上一只弱小的蚂蚁都不曾惊到。
李浮似乎是有些脱力,低着头时不时发出些低低的嗤讽:“这里还能是什么,当然是至高神的心脏啊,山神大人。”
“至高神的心脏都来到了您的面前,难道身为跟随至高神从神域来到人间的十二神之一的您,就算是当年处于沉眠期,但现在还感受不到这颗心脏里蕴含的记忆吗?!”
当神力弥散开来,山神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惊骇的一幕,墨青色的瞳孔微微放大,根本听不清李浮在说些什么。
来自至高神心脏的记忆,骤然涌入山神的神识之中——
数以万计的人类宛若攀爬大树的蚂蚁般,拿着武器尽数涌向至高神的神像,神明显露出痛苦的神情,却难以睁开眼睛去惩罚那些肆意妄为、妄图摧毁祂的人类……
一声声饱含怨念的祈求,通过记忆展露在山神面前,来自于心脏泄露出来的悲痛和无可奈何,刺痛着山神,她如是感同身受,眉目间露出相似的痛苦神情。
“神啊,作为您千万年来忠诚的信徒,求您消失、求您死亡、求您离开人间,再也不要归来!”
“无所不能的神明,请履行您与先祖的约定,在我们不需要您的时候,不要再睁开您的双眼,我以宿世之怨祈求您陷入永久的沉眠。”
“神明在上!人间自有定数,您已经为它维持了千百年的平衡,但那并非我们所想要的,至高唯一,从来都容不下并蒂之花,我们已不愿与她们共享这个世界。”
……
山神骤然睁眼,凛然冷厉的眼睛溢出深青色的神力,她咬牙切齿地发出怨恨:“贪婪!原来真的是贪婪,这才是百年之前的真相,一切都源于愚蠢人性的贪婪!”
十二神之中除了至高神能够长久以清醒的姿态屹立世间,其他的神明都会有自己的沉眠期和苏醒期,百年之前人类绞杀神明之际,她正巧处于沉眠之期,三十年前才从沉眠中苏醒。
山神沉痛的闭上了眼睛,那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沉眠期,她从未想过弱小的人类会生出如此贪念,竟敢围剿神明。
可就算是她处于沉眠期,当至高神遇见危机之时,她也不该毫无所觉……思及至此,山神心中又生出一股难以置信的痛楚,她想起方才在记忆中窥见的至高神,祂似乎只是在伤心,伤心到甚至不愿意睁开眼睛去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至高神将人类视作自己的孩子般对待,充满了慈爱和宽容,但被人类这般背叛和忤逆,记忆中竟然也没有丝毫惩处人类的神力出现……
是这样吗?!
香火云烟笼罩之下,山神的眼中滚落一颗晶莹泪珠,她无声询问道,是您吗?您抑制了我们苏醒的契机,独自去承认人类的恶意。
那样弱小的人类,怎么可能拥有力量去弑神呢?
是您吗?您纵容了他们,还赐予他们绞杀您的神力……
可是,为什么阿?
山神困惑而茫然地睁开眼睛,淡漠的神情在香火云烟的笼罩之下越发显得没有生机,恍然间站在李浮面前的神明化身又变成了神殿之中那座金身泥塑的神像。
眼见山神即将离开,李浮轻嗤一声,心脏中的记忆她已经看过了,里面只保存了一些百年之前的片段,而更能激起眼前山神发怒的画面,却不再记忆之中。
而她虽然算是阴差阳错回到云川区,但既然再次见到了山神,自然不会只是让她仅看那一点,还远远不足以审判不了人类恶行的画面,她要山神毫不动摇地去站在她这边,去复活百年前的至高神,哪怕会罔顾至高神的意念……
现在的人间早已不是,百年之前神明庇护之下的人间了……
李浮望向山神,眼中带着一丝冷眼旁观的淡漠,语气却有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诡异:“山神阁下,您难道不想要知道为何至高神的心脏会出现在我的身体之中吗?”
缭绕在山神周身的香火云烟一瞬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她恍若神像般顿挫垂首,深青如墨的眼睛直直望向李浮,探究之意显而易见。
鱼儿上钩了……
李浮勾唇,缓声道:“百年之前的反叛之人,在促使至高神沉眠之后,体内属于神明曾经赐予的力量也逐渐消亡,而为了阻止体内力量的流失,他们想出来了一个办法——”话说到这,她语气忽然一顿,唇角勾起的弧度有些意味不明,像是讽刺,又像是冷眼的玩味。
当初山神苏醒,只感受到她的血脉属于百年之前为至高神代行人间的四姓之人,因其自身受困于至高神曾对十二神落下的箴言,其神明在无至高神应允的情况下不得随意离开神明属地,所以选择了自己去替她寻找至高神的踪迹。
李浮半敛去眼中的神色,心中不无肯定的想,也许那时候山神在无法同至高神对话之时,就已经察觉到了至高神的处境。
忽然之间,她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沉凝如水的眼眸望向山神——
不,不是也许,那时候的山神一定已经知道了至高神的处境。
所以……
选择自己,本就是为了唤醒至高神。
李浮乌黑的瞳仁里瞧不出半分情绪,只是在山神极具压迫感的眼神中,冷冷吐出一句简短的话:“分食神躯。”
一阵冷风吹过,缭绕着山神的香火云烟忽然散去,李浮看到的依旧是面色不变的山神化身、以及平静到甚至看不出丝毫波澜的神色。
她自嘲轻笑一声,只道是自己果然不该小瞧这些神明。不出所料,山神果然早就已经知晓这件事情了。
而此刻,她又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与山神做约定时的事情……
当年,兰明禾说是下山求学,不料突然恶化神智全失,待李浮和兰素真找到她时,她虽未曾踏出无量山的山界,但却一人将原本埋伏在山中等待杀死李浮的众人统统杀了个干净……
扒皮刨骨,那数十张被蛊虫操控的人皮游荡在山林中,李浮至今记忆尤深,当初兰素真一心压制兰明禾,她废了好大功夫才将那些人皮蛊虫杀掉。
后来,兰素真也没有办法,而她心中焦急无措,便跪在山神殿中数日未起,后终得山神指路,方才知晓兰明禾突生恶相的缘由。
毕竟,只有神才有善恶两相,纵古观今,哪怕是力量最强的神官,也不曾听闻出现过善恶两相,人终究还是人。
那时候的山神对她说,兰明禾本该死在被抛弃的那一夜,根本等不到兰素真将其捡回山神庙,但她另有奇遇,濒死之际得到了一缕至高神的力量汇聚在她体内,才保她活了下来。
是以,兰明禾出现的根本不是恶相,而是死相。
她所拥有的不是善恶相,而是生死相。死相显现,便意味着兰明禾命数将亡。
而山神还说,因为兰明禾是在云川区受至高神的恩惠,所以此生冥冥之中会想要去到至高神所在的地方。
但受困于生死两相,看似凡人之躯实则半神之命,一旦她想要踏出云川境,便无法承受当年至高神对于十二神落下的箴言,到时便是死相出、命将亡……
年少时候的兰秧自然不会任由兰明禾就此丧命,但又无法阻止她非要下山,只得再求山神,而后便是她与山神的约定交易了。
李浮将情绪从过往中抽离,长长呼出一口气,轻笑一声,拎起神案上的果酒,先是给供奉神明的杯盏中斟了满满一杯,而后尽数灌入喉咙间。
她轻笑着:“阿婆酿的百花酒比阿禾酿的总是多了些醇厚口感,喝起来不够烈。”
山神淡淡看向她,也未曾斥责李浮当着神明的面就敢做出如此不敬神之事,端起那杯为她倒的百花酒,垂首轻抿一口:
“是啊,所以我一向喜欢那孩子酿的酒,一口下去仿佛吞了一万把刀,连神都不能避免,清烈又醒神。”她很喜欢,不仅可以从中感受到一抹故人的气息,也正好可以以免她再次不小心沉睡过去,忘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先前仅仅是听到关于百年前至高神的一些事情,都远不如今日切身感受到真正来自于祂记忆中的痛苦这般强烈。
山神想,她在唤醒祂之前,再也不会沉睡了。
李浮道:“您早就知道我方才说得那些了。”肯定的语气,她此刻甚至对此生不出一丝一毫的疑问。
此刻的山神,也仿佛没了方才瞧见心脏记忆时的大惊失色,深青色的眼睛和上首的神像一样,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以及面上无时无刻的从容不惊,看起来高贵神圣,宽容普渡众生,不染凡尘俗情。
但说起话来,却十分刻薄无情。
山神淡淡撇了她一眼,道:“自三十年前苏醒,又不是专门等着你出现才有所动作,自然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语气一顿,山神举着酒盏轻摇慢晃,若有所思地看向李浮:“倒是你,本就不是什么宽怀的心性,以前便执念于一人,如今更是被这颗心脏影响得不轻。”
李浮拎着酒壶往嘴里灌,这是兰明禾酿的百花醉,她一闻便闻出来了,此刻半壶酒下肚,反倒是有些冷静。
听着山神熟悉的刻薄话语,她兀得生笑:“原来您明知至高神沉睡且被人分食,为何当初还只是告诉我,只需要唤醒神明便能够解决阿禾死相的问题,而不是告诉我神明已死,需要做得也并非唤醒而是复活。”
毕竟,唤醒一位沉睡的神明和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去复活一位被镇压的神明,二者难度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