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轻笑出声:“神,怎么会死呢。所以算不上复活,自然便只能说是唤醒。”
话说着,香火云烟突然托着山神靠近坐在地上倚靠着神案的李浮,她微微弯腰,歪着头眯眼笑了起来,抬手揉了揉李浮有些丧气的脑袋:“我可没有骗你哦,小秧苗。”
李浮冷着脸,“啪“一下将山神的手拂打去:“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许再摸!”
幼年时,她与兰明禾躲在后山的花林中,经常会遇见山神化身,一开始也是听从兰素真的话,尊重惶恐居多,但后来发现山神根本不像是传述那般仅仅是个高高在上的冰冷神像……
她们那时候经常被她指挥着,来往神殿和后山为她取东西,跑得团团转,明明是她自己一挥手便能取到的东西,非要恶趣味看她们跑得满头大汗。
后来,她们二人恍然大悟后,齐齐拒绝,山神大人最喜欢事情便是无奈叹息地去揉她们的脑袋。
被李浮越发冰冷的眼神注视着,山神好整以暇地直起身,只好继续解释道:“好吧,因为我算到你终会再一次回到云川区。”
李浮一愣:“可当初我们所约定的明明是,如果我没能成功唤醒神明,而先一步回归云川区,便算我们之间的约定作废,你也不会再为阿禾压制死相。”
“啧。”山神有些怀疑地看向李浮,16岁时脑子没长完被她糊弄一遍,怎么过了这么些年,脑子还是这么不好使呢。
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两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全然不管不问……
虽是这样想的,但比起这两个孩子,她有更重要的需要守护。
是以,山神掩去方才的亲昵,笑意有些淡漠道:“所以,现在的你并不是在为了你我之间的约定去唤醒至高神。”
她将手中的酒盏轻轻放置在神案之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微微垂首再次望向面色沉重的李浮,莞尔道:“不是吗?”
“那是,真的?!”李浮几乎能够听见牙齿颤抖的声音,那个她一直不愿意相信的可能性,在山神的反问之下,如今却是不得不相信。
她尚且存有的一丝侥幸,却在下一瞬被山神仿佛寻常应承一桩小事般颔首的动作,击碎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16岁的时候,以为仅仅只是唤醒至高神,虽然抱着必死的决心,但对手是李家的人,如今看来倒也有些小题大做。
前几日,被巫神激出过往的记忆,无论是复活还是唤醒神明,都在预计的轨道上行进,她亦不用担心些什么。
但阿禾……
李浮艰难地想要吐出心中的疑问,她需要山神肯定的回复,如果山神根本无法压制住阿禾的死相呢,就像是巫神化身根本无力抵抗来自至高神的力量,山神当真能够为阿禾压制至高神化身力量在阿禾身体中凝结的死相吗?
她一字一顿道:“阿禾生死相当真是来源于至高神的力量?”
山神不可置否:“自然是。”
李浮再问:“你所压制的当真是阿禾的死相?”
山神再次肯定:“自然是。”
李浮闻声心中有一口气不上不下,她低声自问:“那为何?为何?”
山神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如此痛苦的模样,心中叹息:“原因是什么,你不早就知道了吗?而且你一直以来也都做得很好。”
李浮红着眼眶,难以置信道:“阿禾体内的力量源于至高神的恶相!”
“不仅如此。”山神的眼睛,仿佛藏在雾中的山,让人瞧不清出其间含义。
李浮抬手抚向心口,感受到胸腔之内缓慢跳动的心脏,想起自己曾经的一切,想起李家祠堂中那股冲天的怨念。
没有记忆时的她,懒得去探究和分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只将其作为能够毁掉中央区里她所厌恶一切的一股好用的力量。
但现在,那股力量和阿禾体内的那股力量如出一辙,她不得不去分个清楚明白。
“还有……”
还有什么?
李浮沉痛的闭上了眼睛:“还有,神这百年的怨气。神怨与神之恶相融合在了一起,而庇护人类千百年的神之善相在百年前陷入了沉眠。”
山神不知从哪里又拎出来一壶酒,自顾自地给自己斟满,轻声道:“是啊,祂的怨念和悲伤百年来一直游荡在这片大地上,而曾经受到祂庇护的人类,便是最好的养料。”
事到如今,就连她也已经不能确定被唤醒之后的至高神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
一时之间,山神和李浮齐齐陷入了沉默。
良久,李浮收敛了情绪,才再次问道关于兰明禾的一些事情:“如果唤醒至高神,阿禾会像如今这样平安无事……。”
山神沉寂了一瞬,道:“我以我的神格向你保证,你只需要去唤醒至高神,无论至高神最后会以什么样子再次苏醒,我都不会让那股怨念波及到兰明禾,甚至当你成功之时,我可以用我的半幅神格去替换她体内的力量。”
“此言天道可认,决不反悔。”
李浮的担心,不外乎是以恶相和怨念苏醒过来的至高神,会影响兰明禾的神智,但山神的这番话让她彻底放下了担忧。
山神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笑着对李浮道:“我方才所答应你的,必须等到至高神苏醒之后才可以实施,并非我对你有所顾虑,而是在祂苏醒之前,我的力量进入兰明禾体内很可能会与之相抗,直接导致兰明禾命陨。
此外,你要快一些了。我虽然能够压制兰明禾的死相,但随着这片土地上的怨念越来越多,死相获得的力量越发膨大,到时候我也不能笃定是否能够将其完全压制,是疯是死,都要看她的命数了。”
李浮沉凝道:“我会加快唤醒至高神的动作,只是我还有一个……。”她话一顿,面上浮现一丝发苦的嘲意:“一个已经不算疑问的疑问,姑且在离开之前,再问一问您。”
山神颔首:“问。”
李浮饮尽壶中的酒,双目冰寒地望着门外暗沉的天空:“为何选择我,是因为我出自当初背叛神明的四大姓氏之一吗?”
一言既出,仿佛百年的审判就此坠落,悬在额头之上的利剑在那一刻仿佛已经不再需要神明的回答,无声之中、无相之形……
如刀闸般,落在所有身负罪孽的人身上。
“因为一个诅咒。”
山神只是有些怅惘地叹息。
李浮疑惑抬眸,便听见山神继续道:“万物之始,亦是万物之终。我并不能笃定其中的渊源,但选择你,确实是你刚才所说的缘由,因为这是我所预估的未来之中最不容易出现意外的一种。”
“当年,是神明的信任带给你们区别于凡人的力量,而祂最终也被这股力量所反噬,被你们以血封禁。如今,我所卜算到的一线天机,那唤醒神明的契机终归还是落在了祂当初信任的四姓之上。”
李浮转着右手上的指环,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因果轮回,天道定数。“香火云烟一瞬间仿佛晨雾般笼罩着整座大殿,山神的身影逐渐隐匿在偌大的神像之中,渺渺之中传来山神最后一句话:“去吧,去做你想该做的事情,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恍惚间,李浮所在的时间空间重新与神殿外所接壤,她走出正殿的那一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寥寥无几的香客正从院中离去,谁也不曾注意到李浮曾在殿中呆了那么久,亦不曾有人注意到山神临世的神迹。
李浮注视着远处青山,心中叹息,是时候该离开了。
而无人注意的角落,最后一缕属于山神的香火云烟从神殿后方一角落缓缓消散。
“咚!”
兰明禾满脸泪水、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了一步,手中的背篓落地发出一声浅浅的声响。
过往所有的一切此刻仿佛都被串联了起来,为何山神和阿婆都不希望她踏出云川区半步,原来她这条命承载了这么多的缘由。
如今还要她的秧秧拼死相护……
那——
兰明禾呼吸微急,扶着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落。当至高神真的苏醒,山神愿意用她的半幅神格为她续命,百年风波终于结束之时,那她的秧秧呢?
山神大人和兰秧之间的对话,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到的兰秧呢?
容纳了至高神心脏,却不知她的心脏去了何处的兰秧呢?
届时,兰秧又能否在尘嚣皆定之际,安然无恙地回到她的身边?
兰明禾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无一例外皆指向她不愿意接受的结局——
她的秧秧,很可能会泯灭在神明苏醒之际。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山中冷风吹得人心更凉,兰明禾的视线落在了腰间挂着的玉葫芦上。那是一只精巧非常的玉葫芦,里面不知装了什么,散发着微亮的光芒。
兰明禾伸手紧紧攥住了这只冰凉的玉葫芦,呼吸微顿,仿佛溺水之人攥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余空出缝隙的指尖都狠狠掐入掌心。
这原本是害怕李浮恢复记忆,可能会离开她而准备的,但现在看来秧秧已经恢复了七年前的记忆,用倒是用不到了……
兰明禾抬眸望着越发明亮的月光,乌黑的瞳仁却映照不进半点光芒,温软柔和的眉间偏执又疯魔。
她望月轻声道:“没关系,改进一下就好了。”她不要二人分别,独留自己一人活着的未来,这七年她已经受够了。
蜉蝣天地间,朝生暮死也罢。
她只要她的秧秧留在身边,二人相守相伴。
神说,去做想该做的事情,去做想做的事情。
这就是她该做得事,这就是她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