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有个好富的老头,带了好多好多的钱,哭天抢地要用最好的药治病。师兄呢?师兄说……真的没救,抬出去。”
“还有,有个镇上会诊都没救的小乞丐,师兄让人给抬回来给他看看……说是假死,嗯对,假死……救活了,可是周围的……怕得要死。”
“……说方子值钱……怎么就没发家致富……还轮到黑市……都和黑市混的,能不鬼么……”
柏文松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越说越离谱,末了嘟囔:“叫‘医鬼’真的不冤,别人叫‘医仙’‘医圣’‘医神’的多好听啊……”
“我怎么从没听过有这些‘仙’啊‘神’的名?谁编的?”苏槐序绵中带冷的笑声温和地从他背后传来。
他换过一身墨袍罩纱,和蔼地在旁听了不知道多久。柏文松还没反应过来,就给他拎着衣襟往鼻腔里塞了一个药柱。龙脑直冲天灵,让他瞬间清醒,又继续迷糊。
“阿澈,你别和他计较。”荀子卿忙起身拉他入席。
苏槐序却不坐,笑着提了柏文松起来,在他浑浑噩噩间拍一下肩头,故作严肃道:“师弟,你说好的抄书怎么还没抄完?《灵枢》和《素问》要各抄三十遍呢,写到哪里了?”
“啊?哦!哦!”柏文松如醍醐灌顶,忙不迭转身直奔房间。
荀子卿目瞪口呆看他安然入座,哭笑不得:“你就这么诓他?”
“他喝醉了。”苏槐序笑容不减,摸到面前的酒杯,企图沾个几口。
“那也不能太欺负人。”荀子卿不动声色倾身,衣袖一卷就带走了他的手中物,复笑,“你还不能多喝。”
苏槐序将空空如也的手化拳掩唇,苦笑着悄声:“哪有多?我又不酒后乱性,慌什么?”
“阿澈!”
“那你替我喝?”
楚潇看他们低语,筷子一抬就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鱼,刚才生出的唏嘘悲楚就活该被嚼碎了。
筵席过半,伍婶姗姗来迟,热了壶酒过来添杯,还给睡着的小道士带了毯子。
楚道长尚未尽兴,直接接过整壶往杯中倒。
苏槐序指了指柏师弟的空位,荀子卿则说,茶庄女眷少,总算有人替他们行拜礼了。
伍婶连日操心家中事,瘦了也憔悴了,硬从一个矮胖阿姨皱成了苦瓜。她愣愣地坐下,又被塞了一手热汤,喝着喝着落下泪。
清夜晚风,月落参横,天将明时杯盘歇。
众人行尽而散,柏文松却早早地从书案前醒来,瞪着眼前的笔墨和染花的宣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抄医典,还抄到了第二遍。
苏槐序起得十分迟,张眼便见原先枯了不知多久的菖蒲被替换了,一束火红的蓼花摆在圆窗山景中,似烟雾中的朱砂点青翠里。他会心莞尔,在屋内和衣看书,日头过午仍不见荀子卿归来,这才出门找人。
天开始阴了,柏师弟完全不记得昨日事,看他一袭单衣在池塘无谓转圈,赶紧端来粥米茶食,待两人无言用过午膳,方才忐忑相告:
荀道长搬回竹屋啦,他一大早起来洗手上的墨撞上的,天还没亮。
苏槐序登时变了脸色,丢下碗筷匆匆走了几步,忽然顿住,又绕道厨房提了一盒栗蓉糕带上。
山林尽染秋色,唯竹屋这里满院不秋草,雪泥鸿爪皆湮灭在望眼碧绿中。
万花拾阶而上,分明已看到竹屋的轮廓与染毒成了鲜粉色的绣球,一抬步、一晃眼,竟又回到了竹林里。
竹子多且修长,是制造错觉的上佳材质。他尝试再三,明白已落入了什么幻境或机关,正琢磨缘由踌躇不前,忽听得有人在极近的地方说话。
“你可别收拾那么许多,路途遥远但是秀坊借了大船啊。”
“师叔,毕竟是逆流而上,快不到哪里去的。”
“出了口岸就快了,行个十天半月准到,你就带个人。”
“师公、师叔……我们不,多留几天么?”
“你这孩子傻,趁水位还高赶紧动身。否则大船开不了,你车马加走路回华阴?”
“……哦。”
原是他们师叔侄三人在说话,苏槐序听着听着便垂下眼睑,琢磨着个中意味。
他们简短说一会儿话,楚潇便带着徒孙告辞,临走前不忘叮嘱晚些撤了迷障,免得吃食都送不上来。
荀子卿送到门口,说晚膳会去茶庄用,让伍婶不用多忙。
于是竹屋又安静下来,偶听得悉悉索索,约是屋主人在收拾打点。
苏槐序垂眸立定在原地,离他极近又极远,仿佛那些竹林重障恰能遮住人的思绪,一重重最后化成头顶阴霾。不大不小的雨点便在这时砸下来,敲着竹管宛若箜篌平鼓响,一下一下凉入松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