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文松回来迟了两日,从山下捎来新的杂货用具,又领了新农进山开采秋茶,见果林也开始朝着丰收挂果,便着手安排起人手。连日天晴人畅快,他常常春风满面进出忙碌,以抵时不时被花空的钱袋。
而后那对纯阳老小也踏着秋叶归来,身后的小车载了满满一筐果、半箱香木,还拗了十来个银手钏和木珠串装在小匣子里抱着。
一问才知,这些不是斗茶或辩佛赢的,而是楚潇替柏文松送完茶后百无聊赖,拉着上径山的外门子弟开了几场赌。
有定力不深的小和尚被吸引,小试身手输了珠串,挨了师父的禅棍板子,可怜兮兮顶着木桶在禅院门口跪着。
而楚潇,则被老和尚和大和尚塞了谢礼“请”出了径山。
楚道长乐得高兴,一句“佛不度我等无缘人,赌鬼有缘非众生”惊得殿内讥辩之人纷纷侧目,而后扬长而去。
柏文松说自己不去斗茶也罢,你们怎么是去踢庙的?
荀子卿则不急不缓拿出一封信,汇报自己的师父、楚潇的好师兄白若琨已在华阴观等候,什么时候小师叔收了心、得了空就回去汇报一二。
楚潇的红光满面霎时蔫了,再不敢踹半点得意之色,只小声问荀师侄能不能宽限几天。
苏槐序在摇椅上晃悠,笑眯眯看他们交谈发愁,始终没有插嘴。听荀子卿亲口允诺留下,他宽了心也顺了意。等休假的伍婶重新振作回到茶庄,又有人督促他按时吃饭喝药,连瓜果点心也一概不许拉下。
故而他再不情愿,到了仲秋时节已病愈了十成十,容颜神采平复如故,顾盼举手奕奕有光,扇子都能扇出点凉风韵脚,根本看不出病过。
其余人终于松了口气,柏文松撤了每日例份的药,换上了糕点松果,在月明星稀的微风之夜摆下家宴。
有城下松雀楼送了烧味美酒来,楚潇也不出门驾云了,穿了身素白的新衣,老老实实从白日侯到天黑,眼见一张四方桌摆满贡品吃食,端着茶碗干着急。
明月当空晚风徐,苏槐序没了家门束缚便随便度日,遇到这些大礼往往参与甚少。今日他兴致好,难得给柏文松打下手,摔了两个杯子一个盘,染了衣袖下摆一串酱色,不等开席就悻悻回去换衣。
楚道长坐下来开吃,喝茶都喝了半饱,幽幽地冲对坐的柏文松抱怨:“这去径山喝茶,回来也喝茶,咱们又不拜只祭,作什么这么麻烦?你们万花谷怎么这么多规矩。”
“楚道长,出门在外礼不可废,方显人世清平和乐。”柏文松换了不便行走的长衫,识趣地替他添酒。
不是道门规矩少,而是楚潇压根没几样遵守。
荀子卿点了点面前的碟子,笑道:“师叔下山不必拘束,在径山禅寺,可吃不到这般东西。”
僧人食素,他面前的金纹小碟盛了精巧的蜜汁火方,三蒸三酿香气逼人。再旁一碟是掺了鱼茸的一品豆腐,点了梅花红汁似花开雪地。而他青衣道冠坐在案后,衬得面前琳琅杯盏更为夺目。
楚潇眉开眼笑,筷子一点叉走橙子的盖帽,挑了点蟹粉尝,顿时心情大好,吃喝一会儿忽然来了兴致:
“你们万花的雅致花样多是多,可人外有人啊,你猜猜茶会谁赢了?”
柏文松想了想:“老禅师?”
“他都病得只去了佛堂一趟。”
“呃……不会是藏剑山庄的……吧?”
“大小姐不在,来凑数的那几个小杂毛鸡仔连茶都直接灌,还能赢?”
“噗……”角落里埋头默默吃的佐星野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
荀子卿也跟着好奇起来:“莫非是行知大师深藏不露?”
楚潇爽朗笑开:“哈哈哈,沾了边,可惜不是他!他当初不是住城下小破医馆么?所以邀请了胡大夫去,没想到那么不起眼一个乡野小村医厉害着呢,那一手茶行云流水,出来的那一盏汤色清、香气足,火候真真恰到好处。”
众人听了无不惊叹,只有佐星野在旁悄声:“可是师公,他没赢啊。”
“哎?那是最后一试炉子熄了,这人年纪大健忘,赢了才奇怪。”楚潇满不在乎道,“但是那茶水沾了禅寺山泉和茶庄雨前的光,加上他先前的操作分明已是极品,可惜了点罢。”
“哇,师公,原来你这么懂茶。”佐星野由衷赞叹。
楚潇忽然脸色一沉,瞥一眼当头皓月,放下兴致勃勃的筷子,转而喝起了桂酒。
荀子卿见他许久未吭声,顺口接道:“没想到胡大夫行医为人诟病,却有这等好技巧。”
“唉,是啊,名号和实情总是天差地别。”柏文松喝了一大口酒,面上已浮了红粉,开始心直口快地宣泄,
“师兄明明做得挺好,居然还要落得个差名声。要不是县丞备案我多问了几句,还不知道坞城后边能有那么些不是人的东西作祟。你说要有报应,怎么报不到那些个没心肝的头上?”
“什么事?”楚潇俨然没听说。
当日府衙被围得密不透风,院内戒备森严,确实只有在场人听得来龙去脉。事后除了大小公事,其余确是无人提起。
柏文松喝多了有点语无伦次,荀子卿见苏槐序未至,沉吟片刻,便简短说起了当日事。
佐星野吃不下,悄悄抹了眼泪。楚潇越听越沉默,酒也不喝了,捻着一双筷子盯着杯中月若有所思。
柏文松趴在桌上,等荀子卿说完,立刻抬起一张愁苦的脸:“怎么能这样!你说……我那时候听完师妹报的,从此不敢给师兄提半个字。他们倒好……”
“不过……不过有时候也不能全怪这些……”他拍了拍桌案,迷离地瞪着前边的人影,继续喋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