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王走近,嘴角竟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陆从简,”他说,嗓音低哑如灰火压喉,“你昨夜,是梦不出我?还是……不想梦我?”
陆从简抬眸,眼底冷意浮动:“疯王何意。”
疯王不答,只将那盏未燃之灯递出,轻轻一推,抵在他胸口:“你点不点?”
陆从简未接,身形一顿,却没有退。
疯王却低头,几乎贴在他耳边,语调缓得像是在讲梦前的情话:
“这盏灯,我梦了三夜。你不点,它不会亮。我不梦,你不写——那咱们之间,是不是都不算活着。”
那一瞬,疯王指腹掠过陆从简的指节,像是无意,实则极慢地擦过。
“……你总写我梦错,可你心里是不是也怕——我哪天梦得太准。”
陆从简倏然抬手,握住那盏灯,语气如寒刃断火:
“你再疯,我就真裁你一次梦。”
疯王却笑了:“你裁吧。我就看看你裁得下哪一场梦,是你梦我,还是我梦你。”
两人对峙半晌,周围人已退得干净。
疯王一转身,衣袍扫过陆袖,却忽然回头,神色认真得像在告白:
“我再梦一场。梦你来点这盏灯。”
“要是你真来了,那就算你信我;你不来——我梦到你死,也不认了。”
疯王走远。
陆从简立在原地,指尖仍残着那盏灯的温度,一如那人沾了风的掌心,带着梦火残灰的余烬。
他低声:“你倒真是疯得……叫人不忍写你死。”
那盏灯,他终究没有扔,只放进袖中。
——
疯王走后不过一炷香。
镜司外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啧,疯王白日下塔,不梦不杀,只拿灯去撩人——这算哪门子政令?”
众人回头,只见白衣封手执副录梦册,身后跟着一排惊得合不拢嘴的小吏。
他走得不紧不慢,边走边掸袖子:“我以为疯王梦要杀人,没想到梦里要的是情人。”
他停在陆从简面前,打量他一眼,又看看他手里那盏灯,挑眉:
“你还真收了?”
陆从简冷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
白衣封笑了,往椅上一坐,自顾自打开梦册:“我是副录,不是哑录。疯王梦你,塔下都在写火,我不能记录点梦情?”
他翻着翻着,忽然一顿:
“哟,这页‘梦若不裁,灯灭为祭’下面怎么多了一道笔痕?”
他抬眸望向陆从简:“是你写的?”
陆从简未答,只是低头收笔。
白衣封咂舌:“啧,我看疯王这盏灯,不是叫你点火,是叫你动心。”
陆从简冷声:“白衣封,你若不想被疯王梦进火里,便闭嘴。”
白衣封却一脸诚恳:“我不怕他梦我,我怕他梦你不肯信。”
说罢,又加一句:“你若信,他才真疯得安生。”
气氛沉了片刻。
白衣封终于耸耸肩,合上梦册:“我记录梦情,不判情深。你们爱怎么疯怎么写,我只看灯烧不烧。”
说罢起身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笑一句:
“梦火这东西啊,不点别人,也容易烧到自己。”
——
疯王回塔之后,未召人、未落梦。
他一身白衣未换,踏着风上了第九十九阶。
灯火明明未灭,却仿佛照不清他眼中的颜色。
他坐在灯坛前,将那本梦册缓缓翻开,一页一页,直至最末。
那一页,是他昨夜梦中所写。
“陆梦不至,灯灰不燃;若裁不成,则我梦其亡。”
他盯着那行字,指尖轻抚其上,忽然低低地笑了。
“你不肯信我,我就梦你死。”他喃喃。
“可你若真死了,我也没得梦了。”
他说着,将那页梦纸一角撕下,放入口中,咬得极碎,一边嚼一边苦笑:
“你若知道你死是我梦的,你还肯看我一眼么?”
风自塔外灌入,他偏头看向远方,那是宛都城北,那是陆从简今日查梦之处。
他声音几不可闻:
“你今天没点我那盏灯,是嫌我不疯了,还是……疯得不够你想认?”
灯火一跳,火苗高出一寸。
疯王倏然俯身,用手去掐那火。
“疼了,是不是才算真。”
那一瞬,塔中风停,火光照出他掌心烧起的一道水痕,皮肤翻红,却不曾皱眉。
疯王只看着火,一字一顿:
“你若还不肯信我……那我再疯一次,也值。”
——
陆从简那夜未睡。
他坐在案前,翻着副录梦册,一页页掀过,如风翻旧誓。
指尖停在一页泼墨未干的梦语上:
“陆梦不至,灯灰不燃;若裁不成,则我梦其亡。”
他手指一震。那是疯王焚前留下的梦。
疯王梦他不裁,于是梦他死。
“……真疯了。”
他喃喃,却不觉唇角抽了一瞬,像是在笑。
“可偏偏……”
他低声:
“偏偏我就信了。”
他翻出副册尾页,提笔写下一句私注,非梦、非裁、非律,仅他自己与疯王能懂:
「你梦我死,是因我不裁你梦。」
「那我裁一次给你看。」
他落款——“简”。
与此同时,白衣封夜中回录副本,发现疯王梦页缺页,副录残线断句未连,忽而神色一顿,半晌后冷笑出声:
“啧,你俩这梦,一个梦死人,一个梦信人。”
“这副录不叫制度,叫情书。”
他唤吏官:“副页入周,记作‘梦火反噬案’第一卷——疯王不疯,陆从简信疯。”
又自言自语:
“疯王点灯照人,陆从简提笔裁心……”
“那接下来,是不是该我——点个灯看看,这一对梦里梦外的疯子,还能烧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