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灯尚温,梦册新开。
那一夜,疯王沈观澜坐在塔顶,掌心覆着梦册,指尖点墨落字。
“石榴腥枝,枝上有火,火下见骨,骨中藏人。”
笔锋断断续续,像是梦中惊醒的心跳。
墨未干,他指腹掠过那句“骨中藏人”,末尾一划落在指上。他没急着擦,而是抬手舔了一口,舌尖一触,微咸微涩。
“味淡了。”
他像是尝过谁的血,又像是在等谁落笔。
梦册合上时,他望着塔外沉黑宫墙,低笑一声:
“这回,看他还敢不敢说,梦不可律。”
梦册由疯王亲笔而写,自不必走诏旨流程,拂晓便送至镜司。
镜司设于宛国宫廷东侧,旧为礼制司署,如今却因疯王执政梦政一事权力骤起,成为梦册流转之地。
梦册传至三裁案前,三人落座,一人言语如刃,一人眉目晦暗,一人披雪白外袍。白袍者最年少,却是镜司之长——叶镜。
释象、断律、誊史,本是疯王梦中所设,原为笑话,未曾想——梦成真了。
“此梦若裁,”释象官语冷如霜,“恐非吉兆。‘石榴’者,王叔宅中有植;‘火’者,宅后为厨房,近井藏物;‘骨’者……是否太甚?”
断律官不语。
叶镜翻阅梦册,手指在“腥枝”二字上停顿片刻,低声道:
“梦不定于象,定于引。若真有火中藏骨之实,那便应。”
“可未查前,怎能入断?”释象官怒声如钟,“疯王若日日一梦,难道我们当真日日一杀?”
叶镜却未回应,只望着梦册墨迹。他记得疯王在梦册首页写了一句:
——梦非神启,是我心事。
“派谁查?”断律官终于开口。
叶镜道:“唤陆从简。”
陆从简接令时正翻旧册。读至梦句,只沉默半息,便提笔写下附言:
——若果真藏人骨,见火之下,石榴梦应。
印章落下,他正式入梦政之列。
他不是不疑此梦为假,但也不是不明疯王心意。
疯王从不言谁为贼,只言石榴有火,火下藏骨。
若梦应——是他陆从简查得准;若不应——便是他查错了。
疯王梦裁,却不担责。他只做梦,把刀柄交给别人,把刀锋落在众人梦里。
梦册才到第三页,王叔便设了席。
旧礼官、太傅、宛国文臣尽在,玉盘满席,红灯高挂。
陆从简着便服落座末席。王叔举杯笑道:
“疯王梦见石榴枝上有火——可我家石榴,三十年都不开花,哪来的火?”
太傅笑道:“若梦成律,那我昨夜梦见鲤鱼跃龙门,也能登基了。”
席间哄然。
陆从简未语,只低头夹菜,食味偏淡。
忽然王叔步近他案,微笑中含刺:“陆誊官,你昨日亲阅梦册——梦中那火,是不是烧我宅的?”
陆从简放下筷,缓缓抬眸。
两人相隔不过一席,气息碰撞。陆从简眼中清冷如镜,却语气平稳:
“梦中是梦火,若宅中真有油芯——倒也烧得着。”
王叔的笑容倏然僵住。
他上前一步,掌压桌沿,压低声线:“誊官莫要含沙射影。”
陆从简起身不退,反逼近一步。目光笔直,不偏不倚:
“若是我影子里也有火,你呢?”
短暂静寂,压在席上如冰。有人低咳,有人避目。
陆从简拱手道:“巡后宅一圈,即可安。”
夜色沉,井口边,石榴枝下。
陆从简跪地拨土,指腹触及焦痕。
随从来报:“井侧地砖松动。”
他低头,一块磐石边角翘起,石下焦灰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