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康公眉头一凛,眸光沉沉望着他,眼底情绪复杂,仿佛压抑着怒火,又隐隐有一丝说不出口的无奈。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午时,日影偏西,祭烟未散,钟磬尾音犹如山涧回潮,悠然未绝。祖庙大典方毕,王命随即宣下,于东朝正殿设“朝飨之礼”,宴请共祭诸侯、辅国宗臣。
正殿内,香云弥漫,珠帘高卷,百盏宫灯映照玉阶如昼,幔帐轻垂似水,金钩银绶摇曳,笙箫声远。礼官唱名引路,诸侯依位而上,百官肃容而坐,席次之间森然井然,宛若祭礼再续。
周王着常冕正坐于主位,简王后静立于左阶之外,神色沉凝,目不斜视。御案之前,山海七十二品膳馐依次陈设,按天子、诸侯、卿大夫之礼定数分席,玉案不逾,食盏不换,礼仪森严。
魏成王居左首首席,楚王、赵王依序而坐,三人虽语少言轻,目光交汇之间自有暗涌不止。晋、吕、陈、吴四国诸侯则分列左右次阶,衣冠不同,神色各异,低声而语,频观而测。
太子之位,照例列于主位右侧。然人虽在位,气却早已虚悬。祭典之失虽未当众明责,礼位未改,谁都不知周王到底怎么想。
太子面色煞白,朝服虽齐,神情却仿佛无处安放。他一言不发,只偶尔举箸未动,执盏未饮,目光无所依栖。面上努力维持着端仪,指下却早已握得青筋毕现。
偏偏此时,西阶吴王·骁烈侯低声对魏王调笑道: “北地兵气如今也真旺,几炷香便换了祭主——祁安王果真是将门出身,连香火都应得个‘战功’所封。” 语声不高,却足够让席间近侧诸臣闻见。
魏王本持盏不语,闻言微顿,竟也轻声一笑,应道: “香火可夺,兵符难藏。太子虽迟至,祁安王之礼终不过一替位——若朝野都如此夺权换座,怕是钟磬都要随人改调。”
吴王眼角微挑:“可我看这位祁安王殿下,坐得比钟还稳。”他顿了顿,“卫康公所意如何啊?” 席间数人暗自低首,强掩唇角的异样笑意。
卫康公本正襟而坐,闻言却将盏放下,语声低沉: “香火不问甲胄,礼位自有章程。周制所定,储君虽误,然命未改。若祭祀亦可议权夺柄,来年天子出巡,也该让军府分座了。”
吴王听罢,只轻摇羽扇,唇角微扬,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调子:“卫康公此言,是劝我谨言,还是劝殿下谨行?”
话中有话,既可对祁安王,又似意有所指地映向太子。
此时东阶之上,焦太傅终于开口,语声清冷如晨钟击玉:
“骁烈侯好口才。只是祭礼一事,乃祖制旧章,非武非文,唯‘时’为要。谁执笏、谁诵文,不过代行。失者自失,代者未必夺位。”
他语调极淡,却字字在骨。既不偏袒太子,也未明指祁安王,只将“天命”“时机”二字轻轻放在桌上,叫人听了半晌都回不过味。
魏王笑意不减,轻啜一口温酒,道:“如此说来,今日之事,也算一场‘时运之礼’。”
焦太傅不应,只抬手拂案边香盏,淡声一句:“唯愿这时运,不误了礼法,不乱了根本。”
他话音不急不缓,望也不望吴王,却字字落稳,如扣钟石。
此言一出,席间一瞬静然。祁安王依旧未回头,只将盏中茶旋了一圈,气韵沉静。赵王安武公投来一记锐利目光,未言,只冷冷盯着魏、吴二人,仿佛不屑亦不忍插口。
而在座另一隅,卫榛静坐不语,目光如镜扫过这几人。酒未动,筷未举,他却似已将每一声暗语、每一次目光都记入心中。
第三献酒时,礼官高声唱礼,诸侯百官起身致敬。
太子周琰动作稍滞,膝下衣袍掣动,几欲踉跄,小内侍急扶方稳。他强自镇定,目光却直坠下阶,脸色比先前更白了几分。
那一瞬,赵王指下玉笏轻旋一圈,魏王将盏举至唇边却未饮,而吴王则毫不遮掩地转眸看向太子,似笑非笑,似看一场闹剧。
祁安王轻轻抬头,与太子目光交汇。只一瞬,将手中茶轻轻一饮,未露分毫笑意,却仿佛饮下了最后一口旧局。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