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榛跪伏在武臣之列,眸光微敛,望着那缭绕不息的香烟腾起,直入高梁之上,仿佛要穿透庙顶,直上苍穹。他心中翻涌,却不动声色。
他想到每一个倒在疆土上的同袍,那些衣甲破碎、骨血化泥、埋名于野的亡将——也想到在敌军阵前挥剑不屈之人,哪怕生为异国,死时也有战魂不灭。大周不祭他们,天应记得。
——香火为吾军而燃,钟磬为亡将而鸣,心中之悼,不问旗帜颜色。
“安可忘?” 他在心中喃喃,指尖微紧,似将这句誓言刻入掌纹。
香火映在他眼底,仿佛烧尽过往,也照亮了将来。朝堂冷暖、诸侯暗涌、天命风变,于他而言,都不及这一刻,那向死而生的沉默更为厚重。
香尽,礼止,乐息。
天昭祠之上,一缕缕轻烟散入苍天之中,似有千百魂魄随风而归,归于青冥,归于史册,也归于那些仍在活着、仍须挺立的将士心底。
大周七百四十三年,秋。祭礼终,山河未宁,忠魂不散。
祭坛之下,昭樕自女眷列中缓缓起身,素衣轻曳,鬓边那缕浅青丝带在风中微微一动。她没有抬头,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那高台上缓缓消散的香烟。她想到素琴说起的城外冢丘,想到齐姜公捧书夜读的沉默,也想到那三日祠堂,她所抄的,不只是《周礼》。
她一向谨守礼制,不愿轻评朝局,可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有些事,从来不是写在玉册中、刻在礼器上才叫“铭记”。
“若神灵可听,望能见她所见,念她所念。”
她轻声低语,仿佛为自己,也仿佛为那未被书写的人。
不远处的姒夫人则静坐未动,姿态端凝。她的眼神看似平静,实则沉如冰封湖水,波澜未显,却寸寸冻结。一旁命妇纷纷起身,她却仍垂目望向高台之上,望着那道曾由她一手扶立、如今却日渐令她难以揣摩的背影。
“王兄,今日之局,你可曾料到?”
她的目光落在太子周琰身上——那一袭仓促的朝服、那滴未干的冷汗、那一步之差被人替位的错失。
太子此刻依旧站在侧阶下,面上虽无愧色,眼神却早已恍惚游离。他强自挺直脊背,手指悄然扣住袖中,却始终不知该将目光落向何处。明明他才是那炷香的点燃者,是册文的诵读者,是与王并肩于高坛之人——可这天命之坛,却在他尚未站稳之时,便已悄然更名换位。
那一袭朝服,本为礼制所尊,如今却因初时仓皇显得褶皱松散,仿佛整个人都不合这肃穆场面。金玉麒麟佩缺了一角,发冠也只略作整理——无论如何掩饰,终究遮不住先前那一幕踉跄的狼狈。
高台下,卫康公立于武臣列首,眸色沉凝,面如青石。
他的目光落在太子身上良久,一言不发。那眼神并无怒色,却比怒意更锋利三分,是历经沙场者看废将之眼。眉头不显挑起,鼻翼轻轻一动,唇角压紧如线,似是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未说,只缓缓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将目光移向祭坛,但在那微不可察的动作背后,却藏着一种克制着的失望——
“此身若不稳,祭笏焉能执?”
卫榛仍跪在武臣之列,不动如初,唯有一丝微风拂过衣角,卷起他脚侧的青叶一枚,随风而去。他没有抬头,却在心底记下今日之香,今日之风,今日之人。
他知这场大典,不只是礼仪,是权位的试探,是天命的博弈,是朝堂之间未明之争。
而他,也知:再庄严的礼,也遮不住落空的位;再静穆的香,也掩不了世间风起。
一场祭礼终了,万众起身,却似有千万目光,仍落在那尚未熄灭的一缕青烟上——
那是姬周王朝的天命之香,是王权之香,是将死未灭的忠魂之香,是诸人心底再无人敢言的,“变”之气息。
时间回到媱华夫人昏倒之际,一切的一切,显得太过巧合。巧得近乎诗意,仿佛有人掐准了朝露未晞、金乌初升的辰时——那一线阳光才斜斜洒落在香盏边沿,水汽未散,香烟初起,盏中茶汤正温,指尖轻拈——只等她拈杯、轻啜,落一场无声的风波。
彼时朝鼓新敲,钟磬方鸣,祭台上下肃然初定,席间言语尚未交错,香烟缭绕未起——万象沉静如初启之画。
而她,只是轻轻抿了一口茶,便如风过秋水,悄然向一旁斜倒,衣袂无声,帕角未动,姿态之雅。
她这场昏厥,来得从容至极,仿佛并非中毒,更似提前排演过百遍,专为此刻献上一出“静若花落”的哑剧。茶盏未倾、鬓发未乱,连倒下的角度都恰到好处,像是连昏迷的姿势都精心打磨,丝毫不失“清仪端慧”四字本色。
众人尚未反应,卫榛已在侧列望见。他并未动,只将目光落在那一瞬水光荡漾的眼睫之上,心头微起一念:
——她这昏厥,倒像是半阙离骚未尽的收笔。
他眸色微敛,又扫了眼席间数人,果然,已有命妇低声相问,有人匆匆起身,有人惊诧不语。
而更荒诞的是,下一刻,晋王的反应让这出“花落”变作了“闹剧”。
这位素以“沉稳端方”著称的晋王,似是此刻才第一次认真看清自己正妃模样——先是眼睛睁得溜圆,足足一息未动;再是一脚踢翻了自己的酒盏,酒液四散泼在席间绣帘上,像是意图加戏却失了分寸。
他站起又坐下,坐下又起身,仿佛在犹豫到底是该先惊叫还是先抚袖痛呼,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一句“夫人”喊得干瘪,连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奔去时步子慢得可疑,像是怕走快了破坏仪态,又怕走慢了显得冷血。他探手欲扶,终究还是在婢女上前之际自觉退了两步,手悬半空,成了个“有意无力”的姿势。
几名内侍上前搀扶之际,晋王反倒一副神情凝重、哀而不悲的模样,仿佛眼前不是倒了一位贵妃,而是失了一场国运,似悲似痛,唯独不敢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