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落地，如雷击堂柱，百官不语，却早已在心中起波澜。

祁安王起身，拱手应命，朝服整肃，步履沉稳。执礼笏，循规蹈礼，行至祭坛左侧而立，神色如常，分寸不乱，宛如这位置本就为他所设。

而太子周琰，站于原地片刻，面上青红交错，唇动欲言，却终究沉声低首，默默退至侧阶之外。那道不远不近的位置，将他彻底从“主祭”之位推落至旁观者。即便仍是储君，今日这一拜，已失一寸天命之姿。

卫榛坐于武臣之列，神情未动，目光静如深井。他指尖仍扣着膝侧朝袍暗纹，眼底光影流转，看似平静，实则将台上每一寸气息细细捕捉。

昭樕端坐齐姜公身侧，眸光在台上诸人之间游走，不动声色。她从魏成王的静拢衣袖，到楚清王那一声轻叹，尽收眼底。而在女眷席中，波动更为明显。

景义侯夫人不安地握紧了袖中玉珠，面色僵硬；其女不敢抬眼，只死死盯着前方地砖；反观魏成王妃公孙氏，却始终不动声色，神情从容，仿佛眼前一切与她无关，却又在寂静中稳如磐石。

她悄然低下眼，重新看向太子立处，心中却已泛起一丝不安的波纹。祖庙香炉未起，先祖尚未得拜，大典尚未启幕——可朝堂的棋盘，已在这一刻微微倾斜。

风不语，天不言，礼乐虽未止，却早有一记暗雷，在这祭礼之前，静悄悄地埋下。无人知下一步落子将向何方，但从此刻起，王权的平衡，已悄然松动。

昭樕本是目光平静地扫过女眷席，却在一瞬之间，忽而顿住了目光。

那是晋国仁襄君一侧，一名极不起眼的女子。

她端坐在夫人之席，位置不偏不倚，却身着素雅，只着浅缥衣裙，衣纹极简，衣角干净得仿佛从不沾尘。眉间不施朱黛，鬓上也无金玉钗饰，仅用一支削得极整的乌木簪，将一头乌发挽起低云髻。木色温润，不雕不饰，竟连贵族女子最基本的制式都未佩齐。

若说是侍妇，又坐得太高，穿得太静；若说是正妻，又实在简素得近乎寒酸。

左右座中各国夫人皆是王侯诰命，衣纹细密、钗环成对，哪怕身着素色，也皆是锦中藏光，宫中旧式。那女子却一身素衣无纹，连袖口都未缀一道织金，坐在女眷之列中，宛若素墨画卷中洇出的一笔空白，格外显眼。

而更令昭樕心中微凝的，是她的位置。

她所坐之席，按理应是“正室之位”——可反观宋媱华，晋王的正妻、春官宗伯之女，竟端坐在下首一侧。

礼节有序，尊卑分明，如此座次，于祭礼之中可谓不容错认。

昭樕目光未动，指尖却缓缓收紧。她能感到座中女眷间不动声色的悄然交目，也有命妇微挑眉梢，低声与身边人言语。

那位素衣女子却神色安定，自始至终未有半句多言，未有半点左顾。她只是静静坐着，一双眼低垂，长睫映在眼睑之下，像掩住了一整段无人知晓的过往。

昭樕心下微疑，悄悄留意起她身边一人。站在媱华夫人侧后不远处的侍女，她记得。那侍女年纪尚轻，是简王后身边伺候茶药的小婢，平日不过在外间传话递水，怎会在外臣女眷席间侍立？

此刻却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目不斜视，神色间带着隐隐的戒备。下一刻，侍女微弯腰，将手中那盏茶递向媱华夫人，后者却未急着接，而是回以一瞥。两人之间并无言语，茶盏却在这极轻极缓之间递了过去，像是彼此早有默契。昭樕目光微敛。

那盏茶所用之杯，与王后宫中所用的“瑞白软玉杯”极为相似——这杯器在内宫极为稀少，因质地细腻、纹若鱼鳞，只由宫中玉匠特制，平日也只出现在王后与太后寝宫。怎会落在一位晋国女眷手中？更重要的是，简王后并未望她一眼，甚至连丝毫示意都无，但那盏茶却准确无误地递到她手上。

昭樕眼中泛起一丝思索。

她看得真切，那侍女将茶盏递至媱华手中，后者眉心微蹙，却终是接过，杯沿还未及唇边，指尖忽地一颤。

下一瞬，只听“咚”地一声轻响，媱华夫人手中茶盏坠地，瑞白软玉碎成数瓣，滚落阶下。她整个人亦随之向一侧缓缓倾倒，鬓边发丝散落，面色竟已失了血色。

“夫人！”

“来人啊——我们夫人晕过去了！”

原本肃穆静默的女眷席顿时响起一阵轻乱，伴随惊呼与匆促脚步，一时间搅得几位命妇纷纷起身回避。

昭樕眸色骤沉，却仍坐定未动。她不看那杯碎落之处，只抬眼望向高台之上——简王后自始至终未转目，仍垂眸肃坐，宛如此事与她无关。

昭樕眼中泛起一丝思索。

然而，祭祀大典并未因这场席间突变而有丝毫迟滞。茶盏碎落、女眷惊呼，不过在高坛之上如风中一漪，未掀起一丝波澜。

周王眉眼未动，仅略偏头，低声一句：“谁都不准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