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姜府自群王入京以来,便仿若被卷入一场不曾停歇的大潮之中,府门日日车马喧阗、人声鼎沸。内院外廊,处处皆是贵人出入的身影,厅中杯盏交错,香气混着笑语,仿佛连檐下石狮都被这几日的热闹薰得睁不开眼。
诸侯贵胄更替如织,衣袂翻飞间皆是锦绣堆叠,言语之间满口“邦交”“国策”,却实则各怀心思。南楚的内使刚被送出府门,北晋的二夫人便身披宝纱、珠光满面地踏入西厅,满脸笑意,话还未出口,掌上那一串珍珠便先摇得滴溜溜响。
东厢厅里才刚刚肃静片刻,西院便又传来一阵“咯咯咯”的高笑。音调又脆又尖,不知是哪位贵妇调笑了谁家的世子,笑声像掺了糖的桂花酿,黏糊糊地黏在耳廓上,惹得满座附和连连,就连立在屏风后的侍婢都悄悄翻了个白眼,压着嗓子与旁人咬耳轻笑。
花厅如戏台,那些人一个个打扮得如角儿出场,争着亮嗓子、摆身段,开口便是一腔“忠孝仁义”,眉飞色舞地谈起边疆、礼制与宗法,转眼却又低声问起:“听说北宣王回府了吗?可常露面?”、“昭樕公主,真可真是从曲州回来了?”、“齐姜公这身子骨可还好?听闻咳得不轻了。”
昭樕立在游廊阴影处,望着堂中光影婆娑、帘帐翻飞,只觉耳边吵得发麻。她垂眸淡扫一眼,只觉这满厅穿得光鲜亮丽、步步生莲的贵人们,说是世家望族,倒更像是一群精心装点过的猴子,披金挂玉,戴珠穿绣,成群结队,落座却从不安分,不是甩袖摆扇,就是边笑边看人颜色。他们话里带风,言辞乍听似无甚要紧,实则处处打探,步步试探,像群猴子围在果树下,嘴里叫个不停,眼睛却牢牢钉在树尖那颗最红最大的果子上,恨不能一跃而起,先人一步摘下吞入腹中。
整座齐姜府,便像是被请来了一群会穿锦衣、能讲大道理的山猿,日日在枝头上跳跃攀爬,吵得人耳鸣头胀、心烦意乱。若非深宅大院里不得失礼,昭樕几乎想提裙转身走人,只怕这些“贵猿”一闹起来,连屋檐上的瓦片都得抖三抖。
看着堂内宾客喧笑不止、姒夫人应对自如,眉眼间尽是端庄得体——可那细看之下便能察觉的微妙倦色与眼角新添的纹路,还是没能逃过昭樕的眼。
她站在游廊下,任檐角细雨湿鬓,忽而轻轻弯了弯唇角。
“公主,你在笑什么?”素琴在旁低声问道,眼里满是好奇。
昭樕垂眸,指尖掐住帘边,声音却带着点调笑的意趣:“你不觉得母亲大人……近些日子憔悴了许多吗?”
“最近府上人太多,也难免……”素琴轻叹了一声,目光在正厅那热闹非凡的人群间扫了一圈。
昭樕却忽然道:“我去趟卫康府。”
语气随意得像说“我去前院走走”,人已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衣摆一晃,像风轻轻拂过廊角,毫无犹豫。
素琴眼尖,赶忙跟了上去:“我陪您——”
“素琴。”昭樕脚下一顿,回头朝她一笑,眉眼里透着点狡黠,“我自己去就好了。”
“那怎么行啊,公主!”素琴双手一叉腰,语气一紧张却又带点撒娇,“您若是出了意外,奴婢可怎么活呀…”
“素琴,你也太看不起我了。”昭樕笑着眨了眨眼,“再说了,这里是镐京。”
素琴撇了撇嘴,脚步却没停,嘴里嘟囔着:“可您怎么忍心丢下奴婢一人,好不容易才盼个清静的午后。”
昭樕被她这话逗乐了,抬手轻拍她额头一下,语气懒洋洋地道:“哎呀,我可有更重要的差事交给你。”
她微微俯身凑近素琴耳边,神秘兮兮道:“你就替我在府里看好这些猴子,谁要敢爬上屋顶,就拿扫帚抽他。”
素琴认真点头:“素琴记住了,扫帚备好,猴子一律不准越墙。
上一刻素琴还在耳边絮絮叨叨,下一瞬,昭樕已独自坐在街头一处,与卫榛隔着一张旧木桌,绿豆汤泛着浅浅光泽,碗壁沁着微凉的雾气。街道斜阳斜落,烟火气和晚风一同在身边流转,远处有孩童笑闹,近旁商贩的叫卖声渐低,仿佛这一隅时光被悄然隔离开来。
昭樕轻轻搅着碗中绿豆,一颗颗沉浮翻转,冰凉顺着指尖渗进掌心。她半敛着眸,忽而开口,语气似漫不经心,却又像蓄意已久:
“前些日子,洛水那边的宋礼死了……你可有听说?”她语调不高,目光却一寸寸落在卫榛身上,
卫榛舀着绿豆汤,银勺轻磕碗沿,发出“叮”的一声清响。他手势极稳,像是闲极无事地听人讲一段与己无关的闲话。
听到“宋礼”二字,他唇角微微一扬,神情却未有半分意外,语气懒懒的:“嗯,听说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某日天气转凉,毫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