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三日的祠堂清净,远离是非与目光,也远离那深府之中密不透风的窒息。
她离开前,已吩咐素琴留在吕惟屋内,继续照顾。她知道,姒夫人向来容不得她太聪明、太出头,若知道素琴绕道去找的是卫榛——怕是不会就此罢休。
与其让真相浮出水面,不如借“抄经三日”,退一步,为自己。
正堂中灯火犹明,酉时将尽,姬琼公主笑语盈盈地同卫榛说着话,小梅在她身后轻声提醒:“公主,天色已晚。”
姬琼这才起身,依依不舍地整了整袖摆,含笑望向卫榛:“卫榛哥哥,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卫榛面色虽带疲意,仍起身恭送:“臣送公主。” 待公主仪仗离了门口,府内这才恢复片刻安宁。
卫榛刚欲转身与卫柄交谈,一旁屏风后却忽然蹿出两道身影。
六妹妹卫妗最先扑出来,笑意满脸,双手抱臂:“三哥,你说你这到底是福是祸啊?这位公主殿下看你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五妹妹卫婍亦不甘落后,语调轻快地打趣:“是啊,平日里她连门槛都懒得跨一步,你这才回来几日,前脚到镐京,她后脚就进府了。”
卫榛倚在廊柱边,微抬眼皮看了她们一眼,唇角不动,却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话:“池水自深,别乱蹚。”
这话一出,卫妗原本正兴冲冲地想再调笑两句,结果被这阴阳怪气的话怼了个正着,嘴角一抽,噎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三哥,这么久不见,你现在话里话外都透着凉意。”
卫婍一边扶着卫妗笑,一边揶揄道:“还是现在咱三哥这性子好,迟早要把情债也当军令账一样清算。”
卫婍一边捶她一边笑:“别管了,等公主再来,咱们看她送几回珍珠。”
卫榛走得慢,却一句不回头,只留一句淡淡的:“我宁可收金银,也不收情债。”卫榛慢悠悠理了理袖口,脚步未动,语气淡淡道了一句:
“早点歇着,别闹腾得比公主还勤快。”
说罢,也不等姐妹俩再起哄,抬步而行,身影消失在灯影阑珊的廊下。
堂前灯火尚未熄,风过帘动,光影摇曳不定,像是将那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也一同送入了夜色之中。
卫柄静静躬身应声,脚步紧随,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回到屋中,卫榛一脚踏入,便将外袍随手褪下,丢在榻边。未待卫柄开口,便淡声吩咐:“衣服换上,你与我调一调——我得出趟门。”
卫柄一怔,忙不迭上前一步:“殿下,这不合规矩啊!小的哪敢顶替您……况且,若卫康公忽然要见您——”
“父亲今夜宿在宫中。” 卫榛低头系好腰带,语调依旧沉稳,却隐约压着几分难得的急迫。他一边束发戴帽,一边似乎自言自语般道:
“她今日先是跪了三个时辰,又在祠堂里受罚至夜……这镐京夜风向来重,若是着了寒,如何受得住?”
他顿了顿,唇角线条微紧,语声低了些许,却格外清晰:“把外伤药一并带上,多带几种。也不知她如今……伤成什么样了。”
这一句出口,无任何情词修饰,却比千言万语更沉重动人,叫人听着便心生几分不忍。
卫柄听懂了,神情一肃,不再多言,只低低应了句:“属下明白。”
正要转身准备,忽听得卫榛又问了一句:“镐京哪家的桂花糕最出名?”
卫柄一愣,随即了然,神色轻松几分,语气也快了些:“六福街桥头刘爷爷家的最好,糯软清香。旁边刘奶奶的饴糖块也不错,微甜不腻,姑娘家爱极了。”
卫榛闻言,眸光微动,唇角轻轻一勾,却不带笑意,只道:“那我便去一趟六福街。”
斗篷披好,帷帽遮面,他手势利落,动作极轻,却稳得如风穿山林,不带一丝声响。他在门前停了一瞬,低声道:“总不能空着手,她今日委屈太多,我又来得晚了些。”
言罢,身形一转,夜色中那道剪影迅速消失于廊影之后,只余衣袂轻翻,似风掠秋叶,悄然而急。
齐姜府祠堂内,香火未歇,暮色渐深。黄昏的天色已然暗了下来,檐角风铃被晚风吹得轻轻作响,声如清钧。铜灯中烛火微摇,映得龛前祖像时明时暗,一片昏黄中透着幽静沉然。
昭樕独自跪坐在案前,身姿端正,手中墨笔在竹简上缓缓行走。字迹一如往常——端秀清润,丝毫未因疲惫而草率。她的笔锋从未懒散过,哪怕此刻,眼皮已不听使唤,几次差点阖上。
“周礼·第四十三卷·祭器篇” ,她默念着,不觉头一沉,下巴都磕到了案几边沿,才惊得一抬。
“……一百遍。” 她抬手轻敲额角,声音里带着一股无奈又诚恳的苦意,“老祖宗,您这当真要我抄完吗?”
她翻了翻面前已抄过的卷册,一页页整整齐齐,毫无半点敷衍,可神思早已飞远,连笔尖也悬在半空,良久未落。
她伏在案边歪着脑袋,轻声絮叨:“我不是不尊敬……是今日太劳神了。惟姐姐昏倒,母亲动怒,还被罚来这里抄经——”
她想拿起一旁的水盏润润喉,却只是喝了口冷水,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没有味道的冷水…”
她又困又饿,眼睛像粘了胶,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坠。忽有一缕风从祠堂门外拂过,吹起纸页哗哗作响,也吹乱她鬓边细碎的发丝。
她强打精神提笔,却在纸上写下半个“礼”字后彻底支撑不住,整个人轻轻一歪,趴倒在书案之上,手中的笔无声滑落,落在竹席上,留下一道淡淡的墨痕。
“……还不能吃。” 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一句,声音带着困倦中难掩的委屈,“只许喝水,不能吃……”
那句梦话未完,祠堂便归于一片寂静。
只剩下堂上香烟袅袅,缭绕着她的身影。祖龛之上,那一排排祖像似也在慈悲默然,仿佛有无声的话语,
“小枝,你这是抄第几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