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姒夫人此刻是否已知情，或是依旧坐在正堂之中，神色不动。她亦不愿去想太多。她只知道，这偌大的姜府里，满院的人，却无一人敢言一句“救她”。她从未想过要与姒夫人正面对抗。可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被家法压得命悬一线，却仍被视作无物，她无法忍。她可以在朝堂之外沉默，可以在是非权谋间隐忍，却无法沉默于命悬一线。即便她再不愿多管闲事，可面对这样的一幕——

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经过昭樕与医师一番紧急救治，吕惟的气色总算缓了几分，唇上苍白褪去，眉间不再紧锁，额角的热汗也渐渐止住，呼吸微弱却平稳。

院中人尚未松口气，竹苑外却已人声纷动，脚步杂沓。

帘幔未掀，一道冷厉的女声先穿门而入：“好一出卫康府救人戏，倒像是在替我这个主母重新立规矩了。”

姒夫人一袭月白织金缂丝褶裳，衣上绣着繁复云雷纹。她步伐稳而快，身后家仆簇拥而入，一进院便扫过地上尚未撤去的药盏与冰盆，再看向榻上的吕惟与正立一侧的卫府之人，眼中寒光凛冽。

卫柄抱着药箱与一匣未曾启封的金银细软，立于屋檐下。

两府人马分庭抗礼，东侧是姒夫人亲带的心腹管事与丫鬟，西侧是卫康府甲士与医官，气氛冷得如霜雪临檐。

姒夫人眼中怒意不掩，开口便带着刺：

“你们是想造反吗？这齐姜府，难不成也归卫家掌了？我教导自己府中女儿，还需卫康公家兵前来评理？”

她话锋一转，冷目盯向站在一侧的卫柄：“卫将军，今日你带兵擅入，究竟是奉谁之命？”

院中顷刻沉寂，仿佛连风声都止了。

卫柄从容向前一步，抱拳低头，语声平稳：“回夫人，臣奉北宣王殿下之命前来，实为将陛下前日赏赐公主的金银细软送抵齐姜府。”

他微顿，目光一一扫过院中之人，再补上一句：“至于夫人教养子女之事，臣等并未多看一眼，心中自无一言可言。”

语气温和，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僭越也不退缩，话中却分明带着一层暗示：此事不会传出宫外，但既已亲眼所见，也无法当做未曾发生。

姒夫人眉心轻蹙，袖中手指却已悄然收紧。

她清楚，这话虽未挑明，却如钉落木中——动静已起，倘若再强硬下去，只会落得更难收场。

屋内的昭樕早已听清了院中争执声，等医师收拾完药箱，她亲自将人送至门前，语气低缓却郑重：“多谢先生，“还望您今日之事不要说出去。”医师顿了顿，终是拱手作揖：“请公主放心。”

随后由卫柄将人悄然送出，院中余下的喧嚣，也随之沉静下来。

此时小小的竹苑内，只剩三人：昭樕、姒夫人、以及静默立于檐下的裘妈妈。空气凝滞得仿佛一碰便碎，铜盆中的冰块正悄然融化，发出细不可闻的“叮”的脆响。

姒夫人负手而立，目光冷冷落在昭樕身上，凤眼微眯，一字一句像是从齿缝中逼出来吗，“你如今倒是长本事了，连父母的话都敢违了？”

昭樕站在原地，微微抬眸直视她，语声不高，却透着一分不容忽视的坚定：“难道母亲真要我眼睁睁看着惟姐姐死在那儿吗？”

姒夫人眉间陡然一紧，倏然上前一步，气势逼人：“你可知她与?儿在府中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

“你刚归京不过几日，外头便已流言四起，宫里宫外都在传你与卫榛的事——如今满朝文武皆知 ‘北宣王救公主’，你却还不知收敛，他们二人在背后妄议朝局，还牵连你名声，这不是给齐姜府添乱吗？”

姒夫人的话声仍在耳边回荡，语气逼人，字句冷厉，听似责难，实则处处护她声名。

昭樕怔住了，眼神微顿。她向来知道姒夫人严苛、苛刻、礼数森然，从不容许谁破了规矩，更不容许谁坏了“齐姜”的体统。可此刻，那句“宫外宫内都在传你与卫榛”，并非单纯的斥责，而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她前头，替她拦下风雨，也替整个府门挡下可能的流言蜚语。

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是震惊？是警惕？是错愕？还是……从未真正被她给予过的 “在意” ，忽然落在肩头，让她不知所措？昭樕望着眼前的姒夫人，华衣绣履、仪态从容，一如她记忆中那般遥远、强势、难以亲近。

可这一刻，她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这个从未柔声细语、从未真正拥抱过她的母亲，却第一次，在那层言辞的壁垒下，听出了隐约的忧虑与焦急。她望着姒夫人，一如既往的珠翠罗裳，神情自持、礼数周全，却忽然觉得，那层始终笼罩在母女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刻有了轻微的动摇。

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关心，是昭樕过去从未被允许去确认的情绪。她心里泛起一点微弱的涟漪，但很快又被理智压下。

她低下头，语声变得缓和：“母亲，若真有此事，我回头自会问清楚。”

她顿了顿，复又抬眸，“惟姐姐身子孱弱，如今尚未醒转。我是妹妹，理应替她领罚。”

话音刚落，院门忽有动静。

姜旆一身朝服未换，自宫中急匆匆而回，甫一踏入院中便听见昭樕那句“我来受罚”，目光沉了沉，当即开口：“母亲，若是妹妹当罚，不如让我来替她。”

他的语气并不高，却带着一股年长者天然的压制力，听得院中一瞬安静。

站在一旁的姜?亦出声：“母亲，妹妹她只是为救人，此事我也有份，若真有错，我陪她一起罚。”

姒夫人眉头陡然紧蹙，目光冷冷扫过三人，神色愈发寒凉。她唇角缓缓勾出一丝冷笑，目光直落在昭

樕身上：“姜樕，你如今倒有胆气了。”

“既如此，就别再争。” 她猛地挥袖，姜樕自去祠堂跪三日，只许饮水，不许食饭，佛经抄一百遍——自己去领命。

话音一落，空气仿佛瞬间凝结。裘妈妈低头沉默，姜?一震，正欲再言，却被姒夫人锐利的一眼逼得哑口。

昭樕却不言一语，只是平静行了一礼，答得极轻：

“是。”

她没有争，也没有辩。只是转身离去，神情淡然得令人心悸。

——她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