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们或坐或躺,全都蓬头垢面,瘦骨嶙峋。
有兵卒在棚区里走动,蒙着口鼻,用脚踢着那些睡到在地的人,遇到踢了没动静的,就探探鼻息,见人死了,就抬上一旁的马车。马车上已经卧着好几具尸体,有白发的老人,也有半大的孩子。
这些人或许都赶了很远的路想北上去谋生,却被拦阻在这里,穷途末路没有救济。
端木舒摸了摸腰间烛儿给的那个沉甸甸的钱袋,看了一眼江彦:“我还有不少钱,反正这一路去军中也用不上。”
江彦面不改色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江彦和烛儿不同,烛儿虽说是侍女,但对端木舒的言行却常常要发表意见或是劝阻,但江彦对端木舒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在他面前,端木舒不是需被看管的姝君,而是一位真正的主人。
端木舒对这种突然加诸于身威严感到莫名有些心虚,对于自己的决定反倒比从前更加慎之又慎。此时她多少觉得自己的念头有些拙稚,况且她们还要赶路去前线,她盼着江彦能给些态度,但在江彦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端倪,他仍旧是一副等待听命的模样。
车轮碌碌响起,兵卒们押着车穿过棚区,有些饥民默默地抬起头,看着那辆车从眼前经过,向那腾腾黑烟的方向去。
她固然是为了救阿兄,救端木氏才来南郡,但这么多人在她面前垂死,端木舒实在不忍心见死不救。
如今云奂正在攻朔关,估摸着还需几日,她们在路上略微耽搁一下大约也并非不可,端木舒在心中这样为自己开脱,嘴上定音道:“我们进城去买些粮来。”
“是。”江彦应一声,拨转马头,随端木舒直朝城中去。
城门吏只拦流民,两人行装整齐还是策马而来,顺利就进了城。
虽然南郡战乱,但洮水地处信庭郡最北边,而且流民都一律被阻在城外,城里还算是一片安宁,不过路人摊贩的神色,多多少少也有些沉闷。
城中的粮铺也开着张,不过铺子前没有买主,伙计倚在米桶旁打盹。
江彦走进去,拿手敲了敲粮桶,咚咚两声,那伙计慢悠悠揉了揉眼睛,抬眼看江彦,口气怠慢:“五个银刀一斛,恕不赊账。”
江彦皱眉:“五个银刀一斛?”
伙计哼一声:“就这个价。”
端木舒走过去,压低声,问:“怎么?”
江彦低头道:“快赶上市价的十倍了。”
伙计拿眼上下把端木舒扫了一遍,站起身来,客气了些:“客人想必也知道,南郡如今不太平,宛郡守军封锁着道口,北边的粮运不进,我们店里余粮也不多了。”
端木舒把钱袋解下来,江彦伸了伸手似乎想要拦阻,但她已将钱袋打开,里面装满了银刀,银刀之间还可见夹着几角碎金。
端木舒看了一眼江彦,压着嗓子道:“这些钱你拿去数了,能买多少就都量出来。”
伙计眼睛在钱袋上转了两下,没有伸手接,却说:“五个银刀一斛,只能卖两斛了。”
江彦沉着脸:“什么意思?”
那伙计踢了踢身边的米桶:“五个银刀是陈米的价,就只剩这里头两斛。后面是新米,十个银刀一斛。”
江彦上前一步,攥住他的衣领:“坐地起价?”
“我们主人就是这么吩咐的,您找我的麻烦也没用呀。”那伙计从江彦手中把自己的衣领拽出来,抚着前襟的褶皱,后退一步:“现下城里盗贼匪寇管得严,客人您可别自讨没趣。”
“江彦。”端木舒喊一声。她心知是自己冒失了,这一整桩事已经是节外生枝,不能再多麻烦了,她把钱袋丢到伙计怀里:“你现在就数,然后把米量出来,再替我们雇辆车,要送到城外去。”
“送到城外?”伙计抱住钱袋,一脸奇怪地看着端木舒:“城外哪里?”
端木舒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随手一指:“都是流民的那里。”
伙计上下扫她几遍,然后低下头将钱袋里的银刀碎金都倒在一旁的矮案上,嘴里咕哝着坐下来:“哪儿来的大善人。”
“大善人”这个词从这伙计嘴里说出来,听着并不顺耳,端木舒知道其中有些讥讽的意思,有些窘迫,她偷偷又瞥了江彦一眼,但江彦面无表情,只是对伙计道:“最好再替我们找些人手帮忙。”
那伙计一边拨着银刀,一边道:“一会儿把店里的粮车借你们,我再去主人院里叫几个兄弟。”他说着取下梁下挂着的一杆小称,将那几角碎金子称了称,又咕哝一声:“你们给的是大买卖,我跟主人说一声,车和人就不收你们的钱了。”
然后他从那金子里拨出一粒,连同余出来的三枚银刀一起装进钱袋里,重新递还给端木舒,语意还是带着点冷嘲,但语气却很和缓了:“我看您像是个不操心的,出门在外,身上多少还是留点好,我给您量个整数,还剩下些,您收好了。”他说着转身进店,拿出个小斗:“统共六斛米,您可看清楚了,离了店就算有什么差错,我们可都不认账的。”
六斛米装好套上了车,伙计喊来的几个大汉跟在车旁,就要出发时,端木舒听到身后有个女人说:“给我称十斤米。”
方才那恍惚间端木舒觉得那伙计似乎心地还不太坏,但此刻却听他仍旧冷冰冰地道:“现在不是这个价了,现在要翻倍。”
“翻倍?”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早上不还是这个价么?”
伙计道:“这位大客人快把我们店搬空了,现在的存货就是这个价。”
端木舒忍不住回头去看,见那女人攥着一把铜贝,有些茫然地看着粮车,瘦削的颧骨蜡黄中泛着被灼晒的红,嘴唇却有些发白。
见端木舒望过来,那女人眼睛一亮,跑到她面前,捧出那把铜贝:“这位贵人您行行好,能不能照您买的价匀给我十斤米。”她絮絮叨叨:“我男人上前线去了,家里实在没米下锅了,孩子还病着,老娘在家里照顾孩子也做不出活计,我这才刚拿到工钱……”
端木舒看着她捧过来的那一把铜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买这些粮明明是想去助人,却好像又给另一些人添了麻烦。
她从钱袋里摸出一枚银刀,放在铜贝上:“你拿这个去买米吧,剩下的给孩子买点药。”
那女人看着那枚银刀,愣了愣,然后眼眶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不该要您的钱,但,但……”
她“但”了两声,说不出下文来,江彦走过来:“少君。”
前头赶车的大汉挥了两鞭,粮车吱吱呀呀地动了起来。端木舒朝那女人略点了一下头,翻身上马,跟上粮车,向城门去,走出去一段,好像还能听到那女人在后面的呜咽声。
粮运到城外,流民们起先还有些茫然,喊了几声,才半信半疑地聚过来,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全部蜂拥而来,将粮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江彦控着马在端木舒马侧来回踱步,冷厉地扫视着人群,流民们略略让开,躲避着马蹄。
若是没有这些大汉在场,恐怕真会是疯抢的局面,即便这些饥民都饿得没了气力,也不是仅凭两人就能制得住的。
六斛米说少不少,但给这么多人分,每个人也不过笼在衣摆里那么小小的一包,也不知能撑几日。端木舒看着这些人,又想起城里的那个女人,心中并没有什么助人的喜悦。
端木舒打发米店的人马回城,自己带着江彦又绕回阿静和她奶奶的落脚处。她私心留了一包米,特地给带给她们。
天色近晚,黑烟止息,天空是耀眼的橙红色。她们到的时候,阿静坐在草棚外,抬头看着天上的晚霞。
听到马蹄声,她受了惊般转头过来,看到是端木舒和江彦,才放松了些,只是眼神中显然带着些犹疑。
端木舒走过去,看了一眼草棚,老太太背对着她躺着,只看到乱蓬蓬的白发和干瘦的背脊。
阿静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说:“阿嬷死了。”
端木舒手脚有些僵住,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静倒似乎不在意,语气仍然平静:“她老嚷嚷着说要抬去烧掉,这下好了,曲诺木峨听见她说的话,召她去呢。”她又说:“不过还是谢谢你,阿嬷没有饿着肚子走。”
可这有什么可感谢的呢?老人家到底还是走了。
端木舒心绪低沉地把那个包裹塞到阿静手里,说:“这个给你。”
阿静疑惑着接过:“这是……”然后她发现包裹中是大米。
她的脸色一变:“早前在流民营里发赈济的,不会就是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