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加鞭四日,端木舒和江彦已经到达宛郡与信庭郡的边界,越过交界处的这道连绵丘陵,就是所谓的南郡地界了。
但大小路口和靠近边界的村庄到处都有兵卒驻守,严管着南郡的出入,大约是为了防范流民四溢。
若是从路口过,即便能顺利进入南郡,也免不了一番盘问,恐怕要暴露了身份行踪,端木舒与江彦决定弃路穿林,偷偷翻越过境。
越是靠近南郡,越是温暖而雨水丰沛。这里丛林茂密远非京畿可比,巨木向上延伸着粗壮的树干,而气根和板状的根系在地面盘曲虬结,蕨类、蕉类和芋类在林下竞相生长,挤得密不透风。
在这样的密林里,无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只能看到墨沉沉的一片阴绿。
地面被植被覆盖,深浅不知,骑马很是危险,两人只能牵马徒步,但这么一来,视野更被灌植遮挡,全靠摸索前行。走了小半日,脚下上坡下坡,却还是没能走出林子。
忽然,走在前面的江彦停下了脚步,伸出一只胳膊拦住端木舒。
前方茂密的蕨从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一阵枝叶抖动,可看出藏在里面的东西不小。
林中多的是野兽,遇见羚鹿之类倒还罢了,若是撞上虎豹狼熊……
马匹也抬蹄刨土,露出几分不安,端木舒往江彦身后缩了缩。
江彦将自己的马缰递到端木舒手中,解下鞍侧的一个长条包裹,抖开包裹的布条,露出一柄刀来。
他将刀提在手中,缓步上前,拔刀出鞘。
蕨丛又是一阵颤动,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里面滚出来,江彦正要挥刀,却听到人声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原来这黑影竟然是个女孩子。
端木舒定住心神,上前两步查看,那女孩子还跪在地上,趴着不敢抬头,一个劲地求饶:“我不是想要偷入宛郡,只是来找些吃的,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这女孩子身上的衣服破旧,黑乎乎地看不出本色,从褴褛的袖口露出来的腕和手沾满了叶汁和泥土,腕骨嶙峋得如枯枝一般。
端木舒又上前一步:“你快起来吧,我们不是来抓流民的。”
那女孩子听了,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把身子从地上抬起来,露出一张黑黄的下颌尖削的脸。她略微抬头,眼神一碰到江彦的刀,又立刻垂下眼去,双臂环抱胸前,手抓紧了手臂:“我,我身上什么钱财都没有的。”
端木舒看了江彦一眼,江彦后退一步,将刀收回鞘中,端木舒上前把那女孩子扶起来:“我们也不是打劫的,你放心吧,我们不是坏人。”
女孩子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端木舒一眼,眼中的惧色褪了几分,不过还带着疑惑。
端木舒放开她的手臂:“你从哪里来的?”
女孩子的眼神在她和江彦之间来回梭巡了几遍,终于重新开口,小声道:“我是从延谷来的。”
延谷城紧邻着南郡都督府所在的阜邑,是信庭的一座重镇,也是葛章攻陷的最后一座城池。葛章人攻陷延谷之后,在阜邑受挫,之后节节败退。
虽然端木舒本意只想问她是从哪里进的林子,但她一时放下这问,顺着女孩子的话问道:“你怎么从延谷跑这里来了?沿途的几座城没有开仓放粮么?”
女孩子摇头:“都没粮了,就连阜邑的官仓,也没两日就放空了,都说仓里本也只剩些底粮。所以我和阿嬷就想去宛郡投奔亲戚,但是这里不给过界。”
南二郡的官仓主要靠葛章入贡和北地收购充实,这两年购粮的款并未克减,葛章的贡赋文耀还有擅加,没想到官仓竟大半空置。
南郡守军虽是官府军户,不是文耀的私兵,但丰厚的油水也足够他养出几部死心塌地的心腹,大约这也给了文耀几分作乱的底气。
端木舒把话头拉回来:“那你现在在哪里落脚?”
女孩子抬手随意地指了指,说:“就在洮水城外,那边山脚的树林边上。”
“我们想去洮水,你能带我们走出去么?”
女孩子有些犹豫:“我,我还得给阿嬷找些吃的。”
端木舒说:“你带我们出去,我们付钱给你。”
女孩子看看她,眼睛瞟向那两匹马鼓鼓囊囊的鞍袋:“我不要你们的钱。流民是进不了城的,我拿了钱也没有用,你们要是有吃的,就给我些吃的吧。”
那鞍袋里确实装满了江彦在莘里城采买的干粮。江彦出身行伍,对战乱之地的情形有所预料,而且两人到了南郡是不打算进城的,只想一路兼程尽快赶去云奂军中。
似乎看出端木舒些微的犹豫,那少女忙道:“我不要多,有我阿嬷一口就行了,阿嬷她年纪大了,身子扛不住……”
端木舒为自己的迟疑生出些惭愧来,走过去打开鞍袋,掏出一块砖糕,递给少女:“好,我答应你。”
那女孩子捧着砖糕看了看,小心地揣进怀里,端木舒道:“这是让你先吃的,吃了好有力气带我们出去。”
女孩子抿着嘴没说什么,但还是没有把那砖糕掏出来,而是转过身走进蕨丛里,拾起些先前采摘的蕨芽嫩茎之类的野菜,抱在怀里:“你们跟着我走吧。”
女孩子虽然瘦弱,但腿脚不慢,走了不多时,林木变渐渐疏朗起来。
三人又翻上一道低矮的山梁,抬头终于可见看见远处的天空,但是在那天际处,却有一柱漆黑的浓烟翻腾着,将日头都熏得昏沉。
端木舒一惊,脚下没留心,险些崴了:“怎么回事,洮水起火了?”
女孩子看了一眼,挪开目光,声音平淡:“不是,是在烧灰。”
端木舒不解:“烧灰?烧什么?”
女孩子抿嘴不说话,只顾着低头用木棍扫开草丛,向坡下走。
江彦走到端木舒身边,轻声解释:“是烧流民的尸体,防疫病的。”
吹来的风里好像也带着似有若无的烟焦味,想到那烟柱之下的薪柴,端木舒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沉默地跟上女孩子的步伐。
三人终于走出密林,远远可以望见洮水的城墙,女孩子看了看不远处一个用几根杂树搭起的小草棚里,里面还躺着一个头发枯白的老妪。
她对端木舒说:“现在你们自己可以往城里去了,我就不带你们了。”
端木舒点点头,又从鞍袋里掏出几块砖糕和小饼:“谢谢你,这些给你。”
女孩子默默接过,兜在前襟里,屈了屈身给两人行了个礼,就奔向草棚去了。
老妪听见动静,撑着身子爬起来:“阿静,阿静,你跑哪里去了?”
“阿嬷,你瞧,有吃的了,你快吃吧。”叫阿静的女孩子把砖糕和小饼碰到老妪面前。
“你哪儿来的这些?啊哟,你吃吧,我这把老骨头还吃什么,早点把我扔火堆里烧了算了。”
“阿嬷,你别这么说,等吃完了,我再去山里,山里野菜还多着呢,饿不死咱们。”
“你可不能走深了,山里有老虎!”老妪用破烂的袖子抹着眼泪:“当初就该是我去跟葛章人拼命,让你爹妈活下来,也有人照顾你,现在反倒是我拖累你。”
“阿嬷怎么又说这话!你再撑一撑,仗快要打完了,等仗打完了咱们就回家,你可不能让我孤零零一个人回去。”
“哎,还回什么家哟,早该迁出南郡的,葛章一打过来,就都要遭殃……”
“阿嬷又说胡话,哪里准随便迁户的?”阿静把饼塞进老人手里,抬起她的手朝嘴边推:“听说这仗打完,以后不打了,不打了就好了。”
“哪里能不打哟,每次都说不打了,不打了,又打起来……”
老妪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平复了心绪,捧一块砖糕慢慢啃起来。
端木舒看得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只能跟江彦牵着马往洮水的方向去,上了城外的驰道,去往朔关就快了。
两人走过一道山坡,坡下绵延着许多草棚和破布棚,远远看去像一片烂疮,孩子的哭闹和人们的哀叹声隐约传来,看来是流民聚集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