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文季身形的定住,大约在等她的下文。
但是她哪有什么下文。方才只不过是看到文季行将离去,脱口而出,她自己都没预料。
好令人无措的寂静。
她的手把裙带揉成了一团,碰着了腰上的小挂囊。那是她自己缝的,素面软缎中间夹着丝绵,用以保护里面珍贵的血玉扣。
她又忽然想起袖中还有岑芜托她转交,但她忘了给阿兄的那个香囊。
端木舒心里向岑芜道了个歉,摸着黑飞快地从香囊里掏出一把香料,塞进那个挂囊中。然后她爬起来,捞起文季的衣袖,摸索着把挂囊塞进文季的手里。
“……这是?”
“你给我的那枚玉扣,还给你。”
对面静了一下,说:“它留在你身边更好些……”
这话听着怪怪的,但端木舒没有细想,她说:“无功不受禄,我才不要平白收你这么重的礼,免得你又不放过我。”
这是不是说得有点过火了?端木舒暗恼,不等文季开口,忙转开话:“我把它同些散碎香料胡乱地收在了一起,你要是不喜欢,回头自己把香料掏出来扔了吧。”
文季轻轻说:“嗯。”
“不过,”端木舒又绞了绞裙带:“这些香料也不便宜,听说还能驱瘴,还是别太浪费了。”
文季又说:“好。”
话到这里,也不能再这么站下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钻出花丛。
文季在门前转过身来看她,似乎要跟她道别。
但是他说的却是:“你头上有东西。”
端木舒摸上自己的发髻:“什么?”
文季靠近一步,抬起手:“我来。”
她还未有反应,文季的手指已经落在她的鬓上。
夜雾渐起,灯火阑珊,少年的轮廓融在一片暖黄里。
端木舒觉得自己也被这朦胧的场景,弄得糊涂起来了。她发现自己还是不明白,文季今夜到底是做什么来了。
一会儿好像是要为她从前的作为,向她讨要说法,一会儿又朝她解释起当下的情势,好像要请她谅解。现在,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站在她面前,耐心仔细地帮她整理着鬓发,眼神软款,举止轻柔。
少年的气息在夜色里弥散,如雾气般笼住她,端木舒感到自己的双颊渐渐热起来,她垂下眼,忍不住又要抬手去摸:“还没好?”
“别动。”文季轻声止住她,道:“缠住了。”
“哦。”她只得放下手去。
文季的手指又拨弄了几下,终于拈下一根草茎:“好了。”
端木舒被脸上的热灼得难受,文季甫一收手,她就头也不抬地快步绕过去开门。
穿门而过的夜风又掠来凉意,夜又冷了。
文季走出门去,转身又同来时那样立定,却仍不说道别的话。
端木舒低下头,把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解开:“你快走吧,可别让人看见了!”她说着作势就要关门,却见一道黑影从脚边蹿了出去。
“阿泱!”端木舒一急,推开将阖的门扇,跟着就冲出去。
但黑猫在文季的脚边就停住了,开始缠着他的腿打转。
端木舒来不及制止,文季已经蹲下身,把这只蓬松圆润的黑毛球捞了起来,阿泱颇为从容亲昵地朝他“喵”了一声。
文季举着阿泱打量,眉心微微蹙起,似乎在思索什么。
端木舒两步上前,一把从文季手里夺过阿泱,转身小跑回门里,用肩膀将两扇门顶上,一鼓作气地落了栓。
然后她蹲下身,把阿泱放下地。阿泱又凑到门边去,两只前爪搭在门上立起来,鼻子贴在门缝间闻来闻去。
端木舒叹口气:“难道你还记得他?”
阿泱挠着门,含糊地“喵”一声。
脸上的温度冷下去了,鬓边的触感依稀留存,腰间只是少了一件小小的配饰,静下来却感觉空落落的。
端木舒摸摸阿泱的头:“可惜他要是认出你,就又要想起不开心的事了,你还是别往他跟前凑了。”
黑猫的爪子从门上落下来,恰合时宜地又“喵”了一声,好像很是委屈。
端木舒回到院中的时候,天上开始飘雨。
前些时日刚换的新被拥在怀中厚实而温暖,端木舒坐在床上,听了一整夜的雨声。
没有了聒噪的蛙鸣,寒虫也都收了声,只有淅淅沥沥格外凄清。
到了近卯的时候,那绵密的雨声变得越来越稀疏,最终只剩下了檐角的滴水声,像计时的铜漏,声声催人。
端木舒终于坐不住,唤了烛儿来起身洗漱,墨色的天空微微地泛起了一丝白。
虽然相比平时已算起得很早,但端木舒到门口的时候,兄长已经牵着马站在了阶下。
今日的兄长看起来稍显陌生。往常他不论是穿着隼卫威武的鎏金铠,还是穿着锦袍玉带的便服,都透着少年得意的锋芒毕露,而此时那身朴素的缀鳞甲似乎把他的光华都掩盖了。
不过也正是这样,反倒显出稳重可靠了。
熹微的晨光落在兄长眼中,是平日没有的柔和,他唤一声:“阿舒。”
端木舒脸上露出几分笑来:“父亲的旧甲,穿在阿兄身上倒很合适,阿兄现在看起来,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晋国武士了。”
端木豫伸手摸她的头:“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再惹父亲生气,也记得多陪一陪母亲。”他没有再提先前的那些事,叮嘱短且简单。
端木舒任由那手掌的薄茧拂过她的额头,点头。
她想起来,从袖中掏出那只她重新补过香料的香囊:“这个,是芜姐姐让我转交给你的。”
端木豫眸光一闪,接过,低头翻看了一下,似乎漫不经心问道:“她说什么了?”
端木舒又记起岑芜说的那些话来。但那些没有头绪的话,她不知该怎么跟父亲和兄长说起,何况就算有什么事,想来也与南郡无干,在兄长临行之际,还是不要徒增他的烦忧为好。
她道:“只说让你多小心,没别的了。”
端木豫挑挑眉,将那香囊塞入怀里,一抬头,道:“母亲。”
端木舒回头,看到母亲正从阶上走下来,眼圈泛着红。
迟姣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嘱咐道:“你性子骄,但战场不比演武,切记不要一味争功,我们只盼你平安回来。”
端木豫笑:“我都说不要母亲来送我,挫我锐气。”
即便他摆出这样说笑的口吻,但气氛已然开始沉重。晋人作战,将领总是身先士卒,数百年来,晋国的猛将都在血里扬名,母亲的担忧,兄长自然明白。
迟姣拍拍他肩膀,然后挥手:“去吧,去吧。”
端木豫点一点头,然后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骏马抬头轻鸣了一声,前蹄在积着雨水的路面上踏了两下,溅起几点水花。
他扬声道:“我走了!”然后夹夹马腹,一扬马鞭,那骏马痛嘶一声,如箭般奔出。
端木舒倚在母亲身边,看着兄长策马的身影在长街上渐渐远去。
今早有人送文季吗?
这个问题冒出来,端木舒突然意识到,也许昨夜文季只是特意来向她辞行的。
说不定,她是文季唯一可辞行的人。
可是她都没有好好地跟他道两声珍重,只有几句别别扭扭的话,也不知道他听明白了没。
兄长已经消失在了长街尽头,端木舒暗暗叹一口气,把头靠在母亲肩上。
迟姣抚了抚她的背:“没事,会平安回来的。”
端木舒说:“嗯。”
都会平安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