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灯光,端木舒心下已觉有些不好,她迟疑着上前去,叩了叩门。
门应声开了,烛儿却没有同先前一样扑出来。
为她开门的是府中的家宰孙绪,他的身后站着一群提灯的侍从。
孙绪朝她行了个礼:“姝君总算回来了。”
端木舒朝人群里扫了一眼,也没见着烛儿的身影,怀着渺茫的希望问:“烛儿呢?”
孙绪说:“已被主君叫去问话了。不过姝君最好还是回去把这身……”
端木舒顾不上听他把话说完,提起裙摆冲开人群,将那声“姝君,主君在夫人院中!”远远甩在身后。
端木舒的母亲迟姣院中有一棵枝干虬结的老碧桃,树冠如盖,下面置着席案,以供小坐闲饮。
端木舒冲进院中的时候,见父亲和母亲正坐在那桃树下。端木湛端着酒盏,迟姣默坐在一旁打扇,烛火一晃,驱蚊的夜息香就被吹了过来。
这幅场景看上去倒很是闲适,如果不是烛儿正跪在一旁的话。
这种情形她倒也不是全无预想,毕竟背着父亲母亲偷溜出府不是一次两次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端木舒止住脚步,等了片刻,不见父母有所反应,只能拖着脚步挪过去,在父母面前站正了,抬手到额前,跪下规规矩矩行个礼:“问父亲、母亲安好。”
端木湛低头小啜,仿佛没听见她的话。迟姣瞥了丈夫一眼,又看着正犹豫该不该起的端木舒,笑一声:“这可比平日里恭敬多了,看着还真有些新鲜。”
母亲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恼火,倒有几分打趣,端木舒心中一喜,起身来正想顺势撒娇,却听到父亲道:“我倒是看着这身装束更新鲜些。”他放下酒盏:“为什么做这样打扮?”
父亲的语调听起来倒很平静,端木舒有些拿不准,只得小心答到:“东坊忙乱,这是为了不引人注意。”
“为什么不能引人注意?”
若说前一问还可能是临时起意,这一问可是大大的不妙了。端木舒隐隐觉得父亲圈了个套索,正等着她把脖子往里伸呢。
她又偷眼去看烛儿,猜度着烛儿先前说了些什么。按理说,烛儿即便瞒不住她偷溜出去的事,至少也不会老实交代她去了文府,毕竟那只会罪加一等。
“东张西望的做什么,真以为有个把仆从替你遮掩,就能逃过所有人的眼睛?”
端木舒心里一凉。
也是,文府这么大的事,父亲会放眼线在那里盯着,她该想到的。回来看到这阵仗,她竟然还心存侥幸。
现下赶紧认错才是正经,她低下头,老老实实:“阿舒知道错了。”
“哦?那你说说自己错在了哪里?”
从小到大,端木舒犯错是家常便饭,自省也是手到擒来:“阿舒不该私自出府,去不该去的地方,还串通左右,妄图蒙蔽父亲母亲。”然后她给自己敲定一个评语:“实在是任性妄为,不知轻重。”
照往常,她乖乖认个错,这就该轮到父亲给她讲道理了。父亲的长篇大论,她听多了早失了耐心,垂眼已经开始准备神游。
但父亲的声音把她拉了回来,他说的是:“看样子你并不知道。是为父失责,还没有好好教过你。”
端木舒抬起头,有些茫然,她看着父亲,仍然顺口说道:“阿舒是真的知道……”
父亲并未理会,而是吩咐道:“来人。”
有脚步声过来,端木舒转过头去,只见一个侍从到了近前,手中握着一根近寸粗的藤条。
这样家法,端木舒曾见兄长领受过,记忆犹新。
她不由地朝母亲那边缩了缩。
“动手吧。”父亲说。
从小父亲劝教过她,责骂过她,却从没有打过她。生平第一次,竟然要挨打了。
母亲看起来并没有丝毫要解救她的意思。端木舒又看了看那根藤条,心里哀叹,这一顿下去,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怕是好不了,算了,敢作敢当,忍忍也就过去了。
她闭上眼睛,缩起脑袋,咬紧了牙关。
藤条挥开空气,发出尖锐的啸鸣,然后响亮地抽打在皮肉上。
奇怪,那藤条并没有落在她身上。
然后她听到了烛儿的闷哼。
端木舒猛地睁开眼,转过头去,只见烛儿捂住了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侍从扬手又是一鞭。
浸过油的藤条又硬又韧,带着未经打磨的粗糙,猛力鞭打下去,烛儿的肩上洇出了血痕。
“住手!”端木舒扑过去,双手紧攥住那根藤条,转头朝父亲喊:“错的是我,为什么要打烛儿?”
父亲的眼神从她握住藤条的手移到她的脸上:“她身为你的近侍,不但不能对你加以劝阻,还替你掩盖过失,当然有罪。”
“父亲该知道我的性子,烛儿怎么劝得住我?”
“既然如此无用,打死何惜?”说着,他转头朝那侍从:“打。”
端木舒只觉掌心一阵火烧火燎的痛楚,手中已经握空。藤条再一次打在了烛儿身上,又是一道血痕。
她再想去抓住那藤条也是无法,两个侍女已架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开。
一下又一下,那藤条像一条恶毒的蛇,嘶叫着,舐出一片猩红。烛儿已几乎倒在地上,她弓缩着,颤抖着,却咬着唇闷声不吭。
这样下去,烛儿真的会被打死。
端木舒拼命挣扎着,却脱不开那两个侍女的禁锢。
父亲的做法是有根据的。在晋国,主人犯罪,仆从不仅会连坐,而且往往因主人门第显赫而替主人担责,获罪更重。
烛儿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但却只能受罚,因为她的命运不在自己的手里,而在端木舒的手里。
对此,端木舒其实很清楚。但是她好像从没有把这当一回事,或许是因为父亲从来也没有这么较真过。
也或许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把烛儿的命当一回事。
她肆无忌惮,犯了错仍可以安然无恙,把代价丢给烛儿去偿付。
她起初对父亲的那些气愤和不平,其实都应该对着她自己,端木舒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