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端木舒揉着眼从榻上走下来,坐到镜前。
听到她的动静,黑猫从窗外钻进来,在梳妆台上走过,不客气地跳进她怀里,在它这一蹬脚间,就把放在台边的小匣碰掉了。
“阿泱!”端木舒小小地埋怨一句,猫浑不在意,蹭着她的臂弯转了一圈,找好舒服的位置,把自己团成一团,舔起了爪子。
端木舒叹口气,捡起那只小匣。这本是昨日带去给文季的香料,但是却没有给他,起初是一团慌乱,后来说着话没找着时机,临走时忙着帮文季收拾齐整去见他兄长,又给忘了。
端木舒又想起文季那满是急迫又欣喜的样子,情绪少见的显于形色。
本以为文席坠马不过伤了胳膊腿,但看文季的表现,大约文席伤得甚是严重。看来文府请出大巫,也该是去替文席祝祷的。
这么一来,她算是明白了。
文席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文季就会成为文氏的少主,想必文耀就是因此才按耐不住。
在这移风易俗的关口,按北地的继承制,少主之位的确不是文季想让就可以让出去的东西,除非他死。
对文耀来说,只要趁这个尚且幼弱,无人重视的侄子继承少主之位前将他除去,整个文氏就成了囊中之物。
现在想来,兄长重病不醒,叔父虎视眈眈,文季这阵子心里一定很不好受,而她却还当有趣,实在是……
“啊——”端木舒将脸迈进阿泱毛茸茸的背脊。
幸好,文席看样子是好转了,大约这下文耀也该安生了。
“姝君起了?”听声音是烛儿从外头进来了。
“嗯。”端木舒抬起头:“快帮我梳洗更衣,我要去见母亲。”
烛儿站着不动:“姝君,今日东坊乱哄哄的,您就别出门了吧?”
“乱哄哄的?怎么了?”
“是文府有大事,听说他们少主……”
“哦,文府在庆贺?”
“庆贺?”烛儿的脸色变得很古怪。
“他们少主不是醒了么?”
“什么醒了?”烛儿看了眼屋外,快步凑过来:“他们少主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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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府的大门上挂上了大幅的白绸,连“文府”二字的匾额都被白绸遮盖了大半,此时已近黄昏,阳光的烈度逐渐衰退,将那白绸染成了暖黄色。
文氏少主年少早折本该是一桩令人惋惜悲痛的事,但府门前的气氛却并不悲戚,反倒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这也难免,晋国所有的世家大族与文氏遍布全国的门生故吏都赶来吊唁,其中一些久疏联络的,更是私心想借着这个由头,再亲近亲近。主家的丧事,于他们却是难得的交际会。
各府跟着前来的仆从们都在各自的车马与文府之间往来忙碌着,端木舒一身侍女装扮混迹其中,倒也正合适。
虽然端木氏和文氏的主君大宅都在繁城,但鉴于两府之间的关系,在这样的礼节事务上向来都是故意拖延的。文府的讣闻拖了三日才送到府上,母亲从库房里翻翻捡捡,到准备周全了遣人来送奠仪,已到了今日。
今日是停灵的第六日,也是文席的灵柩留在繁城的最后一日,明日破晓他就要启程远行,被送回文氏的封地予中。
晋国世族之中,唯有端木氏与文氏有封地,端木氏的封地曲离在京畿西北,而文氏的封地予中在京畿西南。那是开国时,威伯赐予两姓的食邑,让两姓拱卫京畿。两姓在繁城虽有大宅,但死后回到封地,才算归根。
端木舒压低了头,偷偷用余光扫视着周围。
那日她虽得了父亲允诺,但这几天文府丧仪,东坊来往人多眼杂,她想出府母亲也是不批的。她耐不住偷溜出来,万分的小心谨慎。
幸而到了今日,来的已大多都是些偏远地方的小官微族,与她互不相识。
街边的一辆马车旁,两个侍从牵着马正倚在车辕上,和车夫闲谈,显然乘车来的主人此时已经入府去了。
端木舒朝那马车凑了凑,站在车尾假装随行的侍女。
只听那其中一个侍从说:“这一趟跑得,我方才下马的时候腿都软得和米糕似的了!”
那车夫说:“你的腿算什么,心疼心疼马吧,腿都快跑断了,现在还吐着白沫呢。”
另一个侍从叹了口气:“唉,就算真把马腿跑断了又有什么用,人早就凉了。跑得这么赶,也就是白折腾咱们姝君。”
车夫说:“那也没辙啊,谁叫咱们姝君和这位少主有婚约呢?”
不巧,这竟是岑芜的马车和随从。
自从岑芜回了沼右,她们就很少见面了,但若是撞个照面,还是难免要被认出来。
端木舒正想要换个地方躲躲,却被那几人的谈话绊住了脚。
“咱们姝君也是倒霉,平白摊上这一出。”
“话不能这么说,这位少主原本真是一表人才又前途无量,当初这婚事定下来的时候,府里上下谁不说般配?谁成想就坠马了,只能说世事难料啊。”
“谁说不是呢,听说君上本也是赞赏这位少主弓马娴熟,才点他随驾田猎的。”
其中一个侍从压低声:“在田猎里没猎获神祭,还坠马一病不起,这可不吉利啊。我看这婚事退了也就退了吧,怕是文氏惹怒了曲诺木峨,神女降罪呢……”
车夫低声骂到:“快闭嘴吧,你又不是巫祭,也敢谈神女的旨意?要是被人听了去,舌头不想要了。”
那人悻悻:“这话也不是我一个人说……”
另一人应和道:“有些话还真不能不信,太阳底下哪桩事不是曲诺木峨的旨意?”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这府里白发人送黑发人都第几回了……”
岑氏这些随从,私底下嚼舌根还真是大胆,不光议论新逝的文席,话里话外连老令尹文檀也搬弄起来了。
文檀曾有五位子女,其中四个都英年早逝,到现在仅存了一个文耀。如今他又失了长孙,膝下更是人丁凋零了。偏偏他自己长寿,已经七十二岁高龄,仍然精神矍铄。
晋人到底难脱神鬼之言,其中最为人广传的流言是,文檀惹怒了神女,神女使他侵吞子孙的寿元而长寿,将终成孤寡。文耀的存在虽然勉强能与谣言一抗,但也有人说他是因为外放,远离老父才得以幸免。
这些言论虽然无稽,但家主在位送走两任继承人,毕竟是大不幸的事,难免给这门第蒙上一层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