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里的声音听着像是在背后编排什么人。
难怪父亲又遣人来说不必着急,想来就是因为有客来访。端木舒停下了脚步,向前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在心里埋怨起烛儿的心急。
“他这次回来,定会被留在繁城问罪,你要早做准备。”这声音听起来像是父亲,但语气冷冽,与端木舒熟知的大不相同。
另一人说:“我正是因此有一点为难之处。”
“哦?但说无妨。”
“从前我同他私下约定儿女婚约,虽没有大张旗鼓,也有几人见证。这次他送了女儿回来,我怕他旧事重提,那叫我在君上面前如何自处?还请观溟兄指教一二。”
“正好,我前日里收到内弟的一封书信。”父亲大约是翻出了书信:“你看。”
那人大约在读信,父亲又说:“他为人最是贪心,必定会想试上一试。”
那人沉吟道:“只怕若是不得君上确言,他便不肯轻易同我毁约呀。”
父亲先前话里说的内弟,就是端木舒的舅舅,青淄迟氏的家主迟骓。这封信该是从青淄郡寄来的,怎么会和君上有关呢?
那边父亲说:“你放心,推他一把并非难事。”
那人道:“那就拜托观溟兄了,多谢,多谢。”
父亲说:“何足言谢?是端木氏更仰赖贤弟相助,等此事尘埃落定,必要重谢才是。”
“岂敢。”
端木舒正听得一头雾水,就见一个人影映在了窗帛上,似是站起来要辞行。
她连忙吹灭了手中的灯笼,急急后退,退到一从粗壮的芭蕉后,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大喊:“哎呀!”
端木舒坐在地上,等了片刻,书斋的另一侧似乎发出了轻微的门扉声。等她从地上爬起来,走出芭蕉丛的时候,书斋窗上的人影已经消失了。
她慢慢朝书斋走去,近得门前,问一声:“父亲在吗?”
父亲语调平稳:“进来吧。”
端木舒走进去的时候,端木湛正坐在案前批阅一卷竹简,房中已经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听见她走进来,端木湛抬起头。烛光下,端木舒看到父亲眼角已有了皱纹,看起来有些疲惫。
端木湛虽然出身端木氏这样的高门,又官至左尹,但在众人的眼中,他向来都是谨小慎微,对君上唯唯诺诺的,就算是从端木舒孺慕的眼光看来,她这个父亲,大抵也不会在族史中留下什么英名赞誉。
但在抬头的瞬间,端木舒第一次觉得,父亲的眼中,似乎也有不易察觉的光亮一闪而过。
仔细看时,他仍旧是平时那样平和而略显困乏的眼神:“还和往常一样,一进院子就大呼小叫,什么时候能稳重一些?”
今日好像所有人都藏着秘密,让她琢磨不透。端木舒一时也只得按捺着心绪,不露异色。
她同往常一样,也不行礼,凑过去就在案旁坐下,斜倚着案角,揉自己的腿:“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又不是故意的,是这院子里的路不肯让我稳重!”
端木湛失笑:“为父就是担心你这莽撞的性子,才早早让你把那北地礼教先熟习起来。这几日听先生们讲,你倒研习得很有些心得,为父很是欣慰。今日君上已把那条移风易俗的诏令颁了,你所学往后就该用得上了。“
又听到那条诏令的事,端木舒扁了扁嘴,但她心里心虚,也不敢辩驳什么。不过她琢磨着父亲的态度,应该对她偷跑出去还不知情,于是故作无赖道:“父亲叫我来到底为什么事,就快些说吧,我都困了。”
“今年寒月节宴的遴选过几日就要开了。你过了年就要及笄,正当年纪,所以为父已经把你的名字呈了上去。过几日宫中会有画师到府,还需作一幅像,你不要怠慢了。”
寒月节是晋国最盛大的节日,设在秋十月的月圆之夜。晋人崇拜太阳,畏惧严寒,而秋十月正是晋国日光渐短,寒气渐生之时,所以每年这时候,晋人都要祭祀宴饮,祈求神明护佑,平安越冬。
每到寒月节,国君都会在平葭宫中的衡清池旁设宴,与群臣共赏祈神的逐寒舞。能扮作太阳神女曲诺木峨,在平葭宫的寒月节宴上领舞,是晋国贵族少女们最大的荣耀。
端木舒忍不住嘟囔:“都移风易俗了,还办什么寒月节宴。”
父亲用笔杆轻轻敲她的头:“移风易俗,也不好一蹴而就。况且就算是北地诸侯,也有各自的节日宴饮之事,这与礼教又有何违?”
端木舒抱着头:“北地未婚女子不得抛头露面,他们那些贵族姝媛,根本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起舞。君上自己说的移风易俗,轮到平葭宫里的君臣聚乐,就可以不作数啦?”
端木湛笑着摇头:“看来你这礼教果然学得很有心得,连君上都指教上了。这是在为父面前,你这样的话要是叫旁人听了去,可怎么得了?”
“当然是因为这是父亲面前,阿舒才敢放肆嘛。”她给父亲扮出个乖巧可爱的模样:“总之,阿舒明白啦。这几日母亲也说要为我裁一身新裙,就是为寒月节准备呢。阿舒一定好好练习,寒月节宴上定不会给父亲丢人的。”
女儿在平葭宫的寒月节宴上领舞,与整个家族的尊荣息息相关。虽未有明言,但人人都知道,今年的遴选,端木氏的姝君势在必得。
没想到父亲没有夸奖她,而是用手在案上叩了两下。这两声一响,端木舒就收起脸上的笑坐直了,因为每次父亲有训示的时候,都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