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闱,总在柳絮纷飞时开场。卯时的晨鼓尚未敲响,贡院前已排起蜿蜒长队,青衫布衣的举子们抱着考篮,指尖冻得发白。王维立在队伍中央,玉色发带被东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洁白如玉的额头。他轻抬凤眸凝望着朱红院墙上斑驳的苔痕,忽然想起几日前在岐王府的场景——
"此番春闱,玉真已与圣人透过气。"岐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青玉盏,眼角笑纹里藏着深意,"在我看来这也是多此一举,不过的多层保障罢了,毕竟摩诘的诗才,倒像那终南山的雪,自是要艳压考场,终是捂也捂不住的。"屏风后转出素衣宫装的玉真公主,鬓间步摇叮咚作响:"崔九那厮倒会讨巧,早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和《鸟鸣涧》递到我案头了。"
岐王笑道:“崔家老九是个人精,也难怪皇兄那般喜欢他。”
思及此处,王维唇角浮起极淡的笑意。考官的呵斥声中惊散了回忆,他随人流踏入考场,但见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将春光割裂成细碎金箔。案几上文房四宝已备齐,狼毫笔杆还凝着未干的墨香。
"当——"开考钟鸣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前排突然传来重物坠地之声,原是个须发斑白的苍老举子,直挺挺栽倒,额角撞在青砖上洇出暗红血花。考官挥挥手,两名衙役像拖麻袋似的将人架出去,留下一路歪扭的血脚印。
王维心里感慨,轻叹一声,垂眸研墨,冰裂纹瓷砚似是漾开了一汪墨色春水。忽闻左侧窸窣响动,邻座举子正抖如筛糠,砚台脱手砸在雪浪笺上,墨汁如黑蛇蜿蜒爬满试卷。那举子不过而立之年,此刻却像被抽了筋骨,瘫在案前喃喃:"三年……复三年……年年落榜,终是不得见天颜……"
考场内一片哀叹,甚至还有共鸣者,默然垂泪呜咽。
日头攀上中天时,王维的《赋得清如玉壶冰》已写就。但见宣纸上墨迹淋漓,字字如松间鹤影:"玉壶何所好,偏许素冰居。未共销丹日,还同照绮疏。抱明中不隐,含净外疑虚……"写至"气似庭霜积,光言砌月馀"时,窗外忽有流莺掠过,在"月"字最后一竖上投下跃动的影。
巡考官踱至近前,待看清诗句,却怔在原地。他早年也是进士出身,自然识得这字里行间吞吐的云霞气。正待细看,忽闻东边考场传来喧哗——原是位考生晕厥时碰翻了烛台,火苗窜上考篮,烧着了半幅未完成的策论。
王维搁笔抬眼,见考官们提着水桶奔走救火,烟尘在光束里盘旋如灰龙。他忽然想起十五岁游历东都那年,在酒肆遇见落魄琴师弹奏残缺的《郁轮袍》,曲中悲怆竟与今日考场众生相暗合。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带钩,那上面镂刻的竹纹还沾着洛水河畔的晨露。
暮色染红窗棂时,最后一批考生踉跄而出。王维收拢文房,青衫广袖扫过案几,惊起砚中残墨,在雪浪笺上晕开极淡的墨梅。他转身时,余光瞥见邻座举子仍在奋笔疾书,只是那纸上墨团斑驳,倒像寒鸦扑簌簌落了满纸。
暮春的雨说来就来,细密雨丝中,王维看见那个晕厥的老者佝偻着背走出贡院,竹篮里散落着泛黄的旧书。他忽然想起自己答卷时,砚中墨水始终澄明如镜,倒映着窗外一树将开未开的海棠。
岐王府的赏花宴上,玉真公主执起那卷《赋得清如玉壶冰》,金镶玉护甲在"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修"处久久流连。岐王抚掌而笑:"本王早说这玉壶冰心,合该悬在朝堂之上。"崔九从屏风后转出,捧着温好的梨花春:"下官可要讨杯状元酒喝了。"众人打趣着王维,可他依旧浅笑淡然。
春闱放榜那日,暮春的晨雾还未散尽,贡院朱漆大门前已挤满青衫学子。王家人沉浸在王维中状元的喜悦之中;綦毋潜攥着祖咏的手腕挤到榜前,却见黄麻纸上的墨字被雨水晕开,像一张嘲讽的笑脸。远处传来金吾卫开道的铜锣声,李氏车架碾过满地沾泥的槐花,车帘掀起时露出李岘志得意满的脸——这位陇西李氏的嫡子摘得本届科举的探花,他是太宗皇帝的玄孙,吴王李恪曾孙,信安王李祎的三子。
榜眼是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张九皋的家族介绍在第十七章,这里不重复了)这也是托了他哥哥的福了。状元郎自然是,太原王氏之子,博陵崔氏之甥王维王摩诘。
"祖兄且看这《雪溪赋》。"綦毋潜指着西市书画摊,祖咏三日前刚作的策论正被商贩裁作包酱肉的油纸。卖字老儒捋须叹道:"寒门文章再好,终究比不得五姓七望的族谱呀。不能说中进士的名门贵子没有真才实学,只能说落选的举子上面着实是没有人脉呀!"老翁一句话引来满堂喝彩。有的人鼓着掌,眼却莫名地酸了。
暮色染红崇仁坊的瓦当时,两人在酒肆遇见礼部书吏。那醉醺醺的小吏拍着祖咏肩膀:"你那篇《论漕运疏》本被列为甲等,奈何裴尚书说'河东祖氏未入氏族志'..."话音未落,书吏突然被黑影拽进巷子,祖咏追过去时,只拾到半片撕碎的朱笔批注。
更深露重,綦毋潜摸进国子监碑林。月光照着王维曾题诗的青石碑,他忽然发现"圣朝无隐者"的"隐"字被新苔覆盖,石缝里卡着半张糊名纸——赫然是祖咏试卷的残角,上面留着裴光庭私印的暗纹。
"莫再寻了。"祖咏的玉笛抵住碑上裂痕,吹出半阙《折杨柳》,笛孔里忽然淌出血珠。他苦笑着展开掌心,露出被碎瓷割破的伤口:"今晨我失手打翻茶具了,不小心误伤了自己。"王维默默地陪在两位好友身畔,他想出言安慰,饶是他文采斐然,此刻,竟也找不出合适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