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冷雨,滴滴拉拉,打湿了博陵崔氏老宅的飞檐,王维站在廊下望着滴水的琉璃瓦,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长安乐游原写下的那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那时他身在异乡,思念着家中的亲人,而如今归家,亲人均在身侧,有些话却也难以开口诉说。此刻檐角挂着的从长安带回的茱萸香囊正风雨里挣扎飘荡,在暮色里晕开一抹暗红,像极了表妹崔思蕤昨日在佛堂被烛火灼红的指尖。
"表少爷,这是厨房新作的枣泥糕,您尝尝。另外,老夫人和姑太太请您不忙时,去前厅品茶。"青衣婢女捧着漆盘经过,盘中盛着新蒸的枣泥糕。听闻大舅母和母亲找他,王维忙整了整竹青襕衫的袖口,转过九曲回廊时,听见前厅里传来零落的琴声。推门瞬间,正对上一双秋水般的眸子。
崔思蕤跪坐在蒲团上,纤白的手指还按在焦尾琴的冰弦上。她穿着赤红色齐胸襦裙,发间只簪着支青玉步摇,不似嫡姐崔嘉屹云白色长裙,头戴白玉南珠的华盛。两姝并坐,一淡一艳分外抢眼。王维自己也不理解,原本性子清冷的自己,本该喜欢素雅之物,为何会偏偏喜欢上那抹明媚的艳色。
"见过表兄。"“表弟来了?”见王维缓步进门,两姐妹站身行礼,王维微笑还礼,情不自禁用眼角余光扫向崔思蕤,只见她垂首行礼时,青玉步摇的流苏扫过耳垂,露出颈后鲜红如血的一点胎记,黄豆大的椭圆一点——那印记既像极了相思的红豆,又与王维在长安乐游原采摘的茱萸的红果实很是相似。
"思思的《幽兰操》越发精妙了。"王维撩袍落座时,瞥见琴案上压着张泛黄诗笺。正是他重阳题在乐游原的《九月九忆山东兄弟》,末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旁添了一行簪花小楷:空心易染尘,何需强说迷。
他心头微震,赞道“表姐的字是愈发好了呢!再这样下去张旭张大家见了都要甘拜下风了。”
崔嘉屹面容平静,看不出表情,淡淡地说:“表哥说笑了。”说着便起身,径自离去。行走间她手臂上滑落半截红绳,落在白皙纤细的手腕处,红绳上系着枚刻"岩"字的青铜箭簇。这是边疆军队特有的信物,王维曾在崔九案上的阵亡将士名录曾看到,夏岩的名字赫然在列。
见崔嘉屹行止无状,崔老太太面色不虞,却也没说什么,便笑拉过王维询问旅途的有趣见闻。崔思蕤端坐在下首安静地听着,望向王维的目光分外温柔,暗自心疼表兄游历这十七个月来清减了许多。
见兄长归来,王缙心里自是万分喜悦,只是看到崔嘉屹这般摸样,他心里难掩黯然。表姐崔嘉屹在他心里,是神女菩萨一般的存在,她之前私会夏岩令他不快,可如今,听说两家要将表姐婚配与长兄,也令王缙神伤。
"八小姐在佛堂要绞头发!"喜闻的哭喊撕破雨幕。厅里的人都是一怔,似乎不太相信丫鬟的话,绞头发?这般疯魔的举动,是端庄得体的崔家嫡小姐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崔嘉屹握着剪刀的手腕被两个婆子扣在供桌前,满地青丝如破碎的云锦。她素日戴白玉朱钗歪在血泊里,额角新痂还渗着血珠:"夏郎说过要带我看看祁连山的雪,终是做不到了...是你们将他调到边关送了命,你们可知边关的苦?可知戍卒咽下的最后一口气时有多痛?"
崔老太太的龙头杖重重顿地,沉香佛珠撞出闷响:"糊涂!夏家儿郎战死沙场自有朝廷抚恤,但你可知,昨日范阳卢氏送来多少聘礼?太原王氏和范阳卢氏,不缺的是才华横溢的好儿郎,远强于那低贱的庶族武夫千百倍……"老人浑浊的眼扫过王维,"维哥儿若真要求娶思蕤..."
王维握紧袖中玉笛。一年前之前,宦游临行之前,母亲崔招的话犹在耳边:"外出游历可增长见闻,离开一段时间冲淡情感也是好事,思思是个好姑娘,但若娶庶女为妻,太原王氏的脸面往哪搁?你父亲九泉之下已不能心安呀!"
崔老太太看了崔招一眼,崔招点点头,在长子耳边低语道:“摩诘吾儿,这段时间,为娘与你大舅妈商议了,你若执念于思思,也不是不可,只不过就如在家中的排行一样,八姐儿为大,小十一依然为小。这样一来,即可全了崔王两家的颜面,也可随了你和思思的心愿。”
王维目瞪口呆,一时间经喘不过气来。两滴清泪从眼角无声滑下,王维转身离去前,扔下一句:“崔王两家的颜面,你们长辈的心愿,都应该成全。可是,孩儿和表姐表妹三个人的心愿,你们为何,就不能成全?”
碎裂声从廊下传来。崔思蕤立在雨中,青瓷盏的碎片扎进绣鞋,血混着雨水在石阶蜿蜒。王维冲出去时,她袖中飘落的诗笺正巧落进积水——是他昨日落在竹林的《相思》,"愿君多采撷"旁,多了行簪花小字:此物最自私,是崔思蕤的字迹。她望着冬日的冷雨,雨滴打在身在,似乎早已冷进了心里,她口中喃喃说道:“春来发芽的红豆,到底是‘最相思’呢?还是‘最自私’呢?又或许他们本质是一样的,因为‘相思’本就‘自私’!”
雨夜的书斋,崔招将婚书拍在案上。金泥写就的"崔嘉屹"三字被烛火映得刺目:"要娶只能同时娶崔家两姐妹!嘉屹是嫡长女,正妻之位非她莫属。崔思蕤可以作为嫡姐的陪嫁入府,但你偏爱她些,旁人也说不得什么……"窗外惊雷乍起,照亮她鬓间银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即便归为皇帝皇子,有时也难遂心愿...何况现在的世家,在皇权的打压下,看似鲜花着锦,实则举步维艰……"
三更的竹林泛着潮湿雾气,王维的玉笛沾满夜露。崔思蕤提着绢灯走来时,裙裾扫过满地斑竹泪痕,阿舍和阿得在院门口看看四下无人,将崔思蕤迎了进去,二人手伸出去,站在门口王望风去了。
王维为她斟了一盏热茶,崔思蕤接过茶盏,并没有入口而是抱在手里取暖,片刻后她缓声说道:"摩诘阿兄,可知这竹林为何只种斑竹?"她指尖抚过竹案上的点点紫斑,"当年舜帝南巡而卒,娥皇女英泪洒青竹,从此竹上便生了这斑点,如此一看,倒也是千古佳话一段。"
王维知她意有所指,轻叹一声,没有接话。
绢灯照亮桌案上的婚书,泥金在雨夜的灯下泛着寒冷的光芒。崔思蕤笑了,伸出纤纤玉手轻柔地拿住了婚书,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烫金名帖:“这婚书上只有阿兄和阿姐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