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点点头,看了一眼吃得正欢的阿舍,解释说:“我听阿九说,乐游原在汉朝时期被称为乐游苑,得名于汉宣帝在此游玩时乐不思归,后因“苑”与“原”谐音,逐渐称为乐游原?。一直以来,乐游原成为重要的游览胜地,尤其是重阳节,更是人山人海,帐篷和车马遍布,高官雅士在此集会游玩,赋诗传颂?,甚是繁华热闹。”
阿舍两眼放光,伸手摸了摸嘴边的油渍,问道:“既然这般热闹,定时少不得美味小吃和美貌小娘子了?那还等啥,我们收拾东西,去乐游原!”王维和阿得对视一眼,他俩一直就知道阿舍喜欢美食,从何时起,竟然将“小娘子”与“美食”相提并论了?
乐游原的青石阶,被千年岁月磨出玉质光泽,王维数到第二百六十三级时,一片银杏落在竹纹衣襟上。抬头望去,青龙寺的飞檐挑着半阙新月,檐角铜铃随风轻摆,竟与蒲津渡夜船的橹声,有那么几分相似。
山腰处几个文士正在石亭煮酒,黛色幞头,随着吟诵声而上下左右摇摆起伏。他们用的是长安时兴的煎茶法,银匙击打越窑青瓷的脆响,让他想起家中那套粗陶茶具——每逢重阳,兄弟们采了野菊花,用去岁储存的雪水烹煮,现在想来历历在目,却是遥不可及。
茶摊老丈背着竹篓来买菊花酒时,乐游原的风正卷着枯叶掠过石阶。王维数着青苔斑驳的台阶,忽然想起那年与兄弟们登高,七个人非要挤在五级石阶上比谁的诗快。此刻满山茱萸红得灼眼,却再无人笑着抢他腰间玉佩当彩头。
最高处的观云台上空无一人,唯有风卷着残叶在汉白玉栏间流转。王维解下腰间错金铜酒壶,这是临行前崔九阿涤塞进行囊的。琥珀色酒液入喉刹那,河东黄米酒的醇厚,与长安菊花酒的清苦在舌尖交织成团。西南天际隐约现出终南山轮廓,恍若母亲近几年来微弓的脊背。
山下突然传来牧童短笛,吹的竟是《折杨柳》的调子。王维指尖不自觉地在石栏叩出节拍,冰凉的玉石触感却让他悚然一惊。这栏杆本该是温热的——蒲州城外的望乡台,青石被无数游子摩挲得润如古玉,而此刻指尖的寒意,分明是长安特有的疏离。
不知此时阿九和阿缙在做些什么?
是不是在煮着菊花酒思念着远方的自己呢?
王维遥望着家乡的方向,含了一口菊花酒。吟诵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声音惆怅悠远,引来四周一片掌声和称赞,连天空中南飞的大雁,也低沉哀鸣,似乎也亦有同感。引得阿啥说要去看大雁塔上有没有大雁。
暮鼓声中,主仆三人踏入兴国寺,银杏叶如金箔铺满庭院。阿舍追着扫地僧问大雁塔到底有多高,阿得却盯着经幡上的梵文出神。忽闻钟磬齐鸣,三个披着绛红袈裟的天竺僧人捧着经卷穿廊而过,衣袂带起的风掠过王维眉间,竟有几分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逸。
"公子尝尝这毕罗饼!"平康坊的夜色里,阿舍捧着油纸包挤过人群。酒肆二楼悬着的牡丹灯笼,将胭脂色投在胡姬旋转的裙裾上,琵琶声里夹杂着波斯语的调笑。王维倚着朱漆栏杆,看楼下卖花少女篮中的木芙蓉渐次染上灯火,忽然听见隔间传来熟悉的河东口音:"...茱萸酒要温到七分..."
暮云四合时分,东市酒旗渐次亮起。平康坊最当红的歌姬掀开锦帕,四行墨迹未干的诗句在烛光中舒展开来。"遥知兄弟登高处..."她轻抚着"少一人"的尾音,忽觉指尖沾了秋露般的凉意。
当夜这首无题诗随着琵琶声传遍三十六坊,有人说是从波斯商队听来的异域歌谣,却无人知晓长安城的王氏老宅里,清雅俊逸的白衣少年,剑眉微蹙,正对着故乡方向将茱萸插遍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