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开学第一天,你如往常一样摁掉该死的闹钟,起床、洗漱、换上新校服、吃饭、出门,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路还是那条路,风吹过山本家的早樱,尽管还有些树枝上还坠着含苞的花蕊,但温暖的气流翻墙而出,沿途铺了一地星星点点的粉色。
伦太郎等等看到了一定会拍,你这样想着,随后这个念头又后知后觉地在脑海里刹了车。
四月里的风褪去了料峭的寒意,冬天消失无踪。
气流顺着巷道涌动,花香在苏醒,绿叶在萌芽,标志着伊始的春日蹁跹而至。
鬓边的碎发被微风勾缠着吹乱了,你走到角名家门口,大门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如往常一般被推开。
紧接着「啊不能搭伦太郎的车上下学了」的遗憾才在心里慢慢晕开。
那种感觉像在喝一罐气不知何时跑光了的可乐。
味道没变,但总归差点意思,你没办法对此抱怨什么,因为你想起它为什么会漏气、想起自己其实知道它在漏气,只是在喝之前忘了。
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开学典礼只剩下半个小时,家和学校之间的公交环线班次稀稀拉拉,靠走怎么也不可能赶在开始之前准点抵达。
事已至此,除了迟到已经别无可能。你用手机拍下洒落的春樱,开始后悔没有将闹钟往前多调十五分钟。
好在班主任老师没有多加责怪。
纱绘子倒是在午休时取笑了你一番:“你不是去送角名同学了吗?怎么做到忘记他不来我们这上学的?”
这个问题困扰了你一会儿。后来你想,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把那真当一回事吧。
从小到大你送了他许多次,出去比赛、走访亲戚、家庭出游,这一次又和过去那些有什么不同呢?
进入高中后,身边许多男生的身体随着青春期的来临抽条生长,顶出喉结,变成大人的躯体,大家对此都见怪不怪,但你想到了伦太郎。
他在中学时就比同龄人高出许多,伦太郎喜欢时髦新潮的东西,但当大家用带着点惊异的目光感叹他好高的时候,他嘴巴上说着还好吧,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肩背却偷偷展现了对被瞩目感的退缩。
懒懒散散,好像万事随便,性格却并不坦诚。
许多事情总是突如其来地冒出个结果,比如羊羹,又比如他去兵库县读高中。
如果在记忆里认真扒拉一番,你还是能在其中找到组成这些结果的零星碎片。
比如说寒假时他发来的打卡照片。并抱怨说丰川市的路弯弯曲曲找不准方向,正在偷偷摸摸地使用谷歌地图。
又比如说中学三年级第二学期,那个你偶然在学校里瞥见的、穿着陌生运动服挂着访客证明的中年男人。
再比如说伦太郎在课间突然被班主任老师喊出去,最后缺席了半节历史课。
“升学志愿谈话。”他拉开椅子坐下来,语气稀松平常。
体育特招生就是这样,但你从没想过那外地学校的教练会千里迢迢从兵库跑到爱知来挖人。
乱跑的思绪重新归拢到脑子里,你转了转笔,在草稿纸上画出一个没有意义的圆,它的轮廓在不断加粗中变得圆润,也厚重到与周遭显出一丝格格不入的割裂感。
明明当时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没有多大反应。
事到如今也不知道自己在意外什么。
你停下笔,将那页涂鸦翻了过去,心想,这真奇怪。
新学校按照成绩分班,周围的同学都是一些沉默寡言的家伙,大家互相告知了各自的名字,请多指教,请多指教,然后你看看我,我撇开眼,得到一个可以就此结束的信号后各自重新投入自己的世界。
也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聊天,只不过大家压低了声音,你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自然无法贸贸然加入那些谈话。
想象中大家因为围在一起讨论某个话题、关系逐渐熟络起来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你开始思考当初选择这间学校的原因。
纱绘子说:“不是因为升学率高吗?”
那倒是。
“校服好看?”
那倒也是。
“社团有名?离家近?”纱绘子掰着手指一个个帮你数,数到后来她想起你的迟到,揶揄道,“离家近这点是不是可以pass了?”
“那是因为——”你把她的手指弹到一边,“我也没想到最后伦太郎不来这里上学。”
如果可以像以前一样搭他车的话,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困扰。甚至还能小赖一会儿床。不用哼哧哼哧赶公交,早餐也可以在自行车后座上慢慢解决。
当天晚上你在LINE上和伦太郎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颇为怨念,他先是发出一行「那可真是糟糕啊(笑)」,幸灾乐祸了一会儿,才在你刻意憋出来的已读不回的沉默里读取到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于是十分识时务地吐出一句:「……抱歉嘛」。
伦太郎总是这样。
那阵子你反复做上学迟到的梦,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确认床头电子钟上的时间。
除此之外没有出现其他特别值得一提的影响。
你的高中生活风平浪静,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不用去体育馆闻男生的汗臭,也不用在管弦乐部的合奏训练结束后再急着地去洗被口水泡得湿漉漉的吹嘴,午休时和中学时代的几个好友聚在隔壁班碰头聊聊八卦,似乎与以前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
你照常在爸妈出差的夜晚拐进角名家蹭饭,角名阿姨的招牌咖喱辣味不足,飘着淡淡的椰香,土豆炖得酥软,胡萝卜绵而不烂,她还会记得帮你那份加花椰菜,这样美味的料理你再吃个十年都不会腻。
佐枝子升入小学后交到许多朋友,在角名家哥哥缺席的日子里,你听过不下十遍她和美菜吵架又和好的曲折故事,如果举行一场「说出五个佐枝子朋友的名字」的比赛,你绝对能在这个赛道上一骑绝尘,把伦太郎这个佐枝子名义上的哥哥远远甩在身后。
时间从春末拨到盛夏,在嘈杂的蝉鸣声里迎来所有学生都期待的暑假。
佐枝子和你大骂哥哥是骗子,说好了放假会回来的,结果借着要参加比赛的理由水灵灵地爽了约。
就是就是。你将草莓味的碎碎冰一掰为二递过去,和佐枝子两个人坐在角名家的回廊下一边偷吃伦太郎用自己零花钱囤的零食,一边毫不客气地数落他的言而无信。
「虽然还不是正选,但毕竟是全国大赛,不去……不太好。」在这段由字节组成没有添加颜文字和表情包的话里,你仿佛看到了他窝在椅子里捧着手机敲个不停,又在最后的形容词上犹犹豫豫,迟疑着用哪个更好。
「体育社团规矩真多啊。」你回复道。
「管弦乐也一样吧?」他说,「今年进全国了吗?」
「啊,我退部了。」
「真意外啊。」
「学习都要忙不过来了,我可不想再去应付那些只会摆谱的前辈。」
「是又被要求帮忙洗吹嘴了吗?」
「没错,」你转而用两只手一起打字,「明明自己的事情都不会自己做,居然还有脸挑剔别人给她洗得不干净。」
他恍然小悟地进行总结:「所以才退部了。」
「所以才退部了。」你复制一遍以示肯定。
即使伦太郎去了外地,他的活跃度始终没有消减,你时不时会在其他社交软件上刷到一些类似于“您的好友「伦太郎」点赞了xxxxx动态”的系统推送,不过他的大部分转推内容都会在按下转发前分享到你的私聊窗口。
除此之外他更偏好于简单粗暴地直接发送图片,再加上一句配图说明。
比如拍下食堂新菜品的宣传照和咖喱饭相差甚远的实物图,附言说是未成年欺诈。
比如拍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帅哥,介绍说是稻荷崎高中特产名物。
有时候手机里也会出现一些走在天桥下的学长们、标着肉馅咬开却是卷心菜的包子、粉紫色的落日和小狗形状的云。
于是你知道那位总是一丝不苟偶尔笑得谦和的学长叫北信介,抓拍时走在一旁满脸无语的尾白学长不是黑人,大耳学长喜欢喝茶,同年级的银岛同学每天都会去超市买原味酸奶……至于那对双胞胎帅哥,你始终记不清发色和名字的对应关系。
纱绘子说你们青梅竹马都是这么腻腻歪歪的吗?
“腻腻歪歪?哪里?”
她撑着下巴,在阳光下无所事事地打量自己的手指,顺便从稻荷崎校园便利店里奇怪的投币器说到伦太郎前两天在路边拍下的白色小雏菊,不留余力地进行吐槽:“把自己的生活细节统统送给你什么的……”
你的目光追着她展开的手指,在那肉桂色贴着水钻的长甲片上起跳,随后顾不上细看,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直觉抬了下眼,便对上她带着强烈鄙夷的视线。
?
“真是腻歪死了!”她比了个中指,你才发现指甲上是一颗心形水钻。
不过话又说回来,原来大家眼里是这样的吗?
在你看来,伦太郎的分享欲其实是和自己课间与纱绘子她们凑在一起八卦差不多的日常行为。
他并没有「送」给你。
他只是一个懒得开口说话又热衷在网上冲浪的电子话痨。
*
很快,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夏日祭的宣传海报,背景图里去年的烟花跃上高空,每一颗绚烂的火星都在毫无保留地绽放。汽水的激爽、苹果糖的酸甜、章鱼烧的滚烫,盛夏的气息承载着过去的记忆无声无息地降临了。
妈妈帮你把新做的浴衣找了出来,紫苑色的布料上盛开着夏夜百合,好看但素得有些过头,你厚着脸皮在妈妈的衣柜里挑挑拣拣,选出一条勉强可用的淡黄色腰带。
“这次再那么不小心把衣服弄烂的话——”这位女士在一旁笑眯眯地下达着她的恐怖通牒,“——你这家伙就要给我当心了喔?”
你浑身滚过一轮激灵,回答得又小声又老实:“……好的,遵命。”
去年烟花大会,伦太郎非要让你踩在坡上,说这样拍出来的人像不会背光,还显得头小腿长。结果天气预报没有预料到的暴雨突然降临,不仅冲掉了大家期待已久的烟花,也让那件你特别喜欢的金鱼浴衣在经历了打滑、摔跤和拉扯后,沾了一身洗不掉的污渍不说,花纹也被粗糙的石块勾得破破烂烂。
更别说惨遭分尸的照烧汁袖子。
几乎可以预见妈妈在见到这番惨状后会怎样大发雷霆。
“都怪伦太郎。”雨停后,你牵着他完好无损的衣袖慢吞吞走在回家路上,语气无比怨念。
“嗯……”他迈着步,木屐敲出来的声音和伦太郎本人一样懒懒散散。
“我会和阿姨好好解释的。”他说。
“哼。”你发出一个短短的鼻音,心里明白就算他这么说,妈妈也绝对不会怪他。自己该挨的骂一点都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