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她又有点可怜盛怀海了,摊上她这等难伺候的人。
她是个对盛怀海很坏的人,她对他不公平,她从没把他当成与她地位平等的人:他要么是她高高在上的天使,要么是她憎恨万分的妖魔,从来都不是她能与之同床共枕的丈夫。
她已厌倦思考,混混沌沌地出逃,她偷了一辆车,向前跑,可一跑到河流分叉口,就会回到原地。
她又偷了船,但她伤口内有金属,根本离开不了。
段明华生病了。
她也老实了,卧在床上,不再折腾离去的事。
打擂了,下雨了。
最后一场秋雨,比雪更凉的雨。下了好久,地松软了,能让一只只鸡踩出乱糟糟的鸡爪子印。
枯草凄凄雨影里,秋殇之意悲更苦。
段明华怨藏渊山的诸多,却难怨此冰凉的雨。
她好久没睡这么温暖的一觉了,这要拜这场雨所赐。
阿嬷来给她倒水,说:“下雨了,天就凉了。”
‘鬼,你们都是鬼,藏渊村子是鬼村。’段明华在心内绝望地呐喊着。
阿嬷说:“该弄煤了。”
“鬼……”她忍不住吐出字眼。
“你说的什么?”
“鬼啊!鬼都不如。”段明华说阿嬷他们,也说自己。
“鬼镇只是表象,它真正的样子,是你心里的。”阿嬷宽容大度地说,苍老和土气的面颊如同一张面具,阿嬷浪漫的大家闺秀的样子,时而会从面具的一角倾泻,就像阳光,炽热明媚。
段明华摇摇头,舔了舔嘴角因心急起的一圈火泡,“我是个自私的人,在意不是你们,而是我,我眼中的我。对不起,我怕盛怀海。”
“没必要,他喜欢你。”
“我只想躲开他。”段明华倔倔地说。
盛怀海提着水桶钻进来,换了阿嬷的位,冷肃地说:“水烧好了,泡个澡,去去病症。”
容不得段明华拒绝,他抱着她,拨下她的衣服。
她感觉着盛怀海手指的力。
洗尽污泥,盛怀海的一双手,可真是漂亮,指甲缝白白净净,修建得整整齐齐的。巧手,妙手,巧夺天工的一双手。
段明华浸在药桶中,嗅着热烈氤氲的药草气。她觉得药草的味儿就是盛怀海的味儿,把她紧紧束缚住。
不,不仅是药草的味儿,她在这里闻到的所有味,都是盛怀海的味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怕你。”段明华探出一条雪白的胳膊,抚摸盛怀海的脸颊。指尖沾的水,蹭在他的面上,好像他流泪了。
他流泪也没什么羸弱感,双眼似河水洗过的一样,炯炯有神,目光清明。
“我不会吃了你,你怕我干嘛。傻了?”盛怀海倾着身,额头对额头,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烧退下去了。”
段明华抽出手,突然说:“承认自己是废物,真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盛怀海一顿,直起身子,沉默地注视着她。
段明华淌着烫人的泪,挑衅又迷茫地说:“伺候废物更是一件困难的事。”
“你伺候过?”盛怀海平静地反问。
“我看你就知道了。”段明华一箭双雕地嘲讽。
当即,盛怀海双目溅出憋屈的泪光,咄咄逼人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愚蠢、懒惰。你要么不做事,要么就做伤害人的事。你最擅长的是为难自己和为难我。你继续这样下去,我就要佩服你了。常人根本做不到你的万分之一。”
“常人只是把伤痛都掩盖着,就像我在别人面前一样。被拘在这里,我如何能展现我自己?每天用这条废腿走一百米,我已坚韧如英雄……”
她故作自视甚高的话被他打断,他挂了怒冲冲的气,全然撕破脸,问:“什么时候你都像一只顶撞的牛,你好受吗?”
段明华后昂着头,掬起一抔水。她将水视为同伴,随着清冷的眼神一块朝他进发。
“我永远不会有好受的时候。”
“段明华,你不能说些好话?”盛怀海貌似长了一张“老人嘴”,唇形优美好看,但唇纹深刻,粗粝的有点不近人情,光盯着他的唇,会觉得他吻过很很多次风暴。她不喜欢他说话,却会看他的唇动,看得痴痴然。
水从指缝间流尽,她也颓废地低下头,一副被战败而不承认的样子,“我不擅长欺骗自己,更不擅长迎合他人。”
“你又来了。”
“我承认,在你面前,我有些自作多情的病态,但在我面前,你也不像谦谦有礼的常人。你是没资格怪我的。”
“死的时候,你我肯定会跟常人一样。”盛怀海学着她带刺的讥讽口舌道。
这时,门外走来了女孩,敲了敲门,说“你俩拌嘴真好玩,比放鞭炮还热闹。”
“我要和她说会话,抱我出来。”段明华侧着头说。
盛怀海将她抱出水桶,给她套了件长袍子,裹在被褥内,放在躺椅上。
他走出去,留下段明华和女孩说话。
门虚掩着,他站在门边,从门缝能窥见他的一道细线,似是一抹阴魂不散的晚上雾气。
段明华想把他吹散,又恐伤了他,因此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去吹,只好不管他了。
女孩跳进来,给段明华显摆傻子给她做的耳坠子——是用红薯藤撇成一截连一截的,叮叮当当的模样,挂在两个耳朵上。
“好看吧?”
“乐趣无穷。”
女孩转了两个圈坐下,说:“藏渊有灵,但灵是土地,是人,是动植物。”
“嗯。”
“盛怀海把一处的坟墓,挪到了山丘上,吸纳了所有的灵。”女孩说,“这里是已经改变彻底的世界,不要排斥,不要拒绝,不要试探,不要掉入臆想的陷阱。藏渊很纯净,你要学会忍受和接受,它会让你好过的。”
“你的告诫,已经晚了。”
“我是在做总结。”女孩俏皮一笑。
“这个村子里,活人有几个?”段明华淡淡地问。
女孩说:“不知道,没数过。我想是很多很多,往后也会很多很多。”
女孩举高手,为她掖了掖被子,“你最大的问题不是你待的环境,是你在盛怀海面前像个男人一样,想要把他压一头。”
“你错怪我了,我只是想躲着他。”段明闭上了眼,甩了甩渗水的头发,“请出去吧。”
女孩起了身,低声说:“有件事要告诉你,赵师傅同意了。冬至,王船渡海,咱俩一起走。”
冬至,冬至,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