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吗?”盛怀海不让阿嬷凶她,他自个儿倒挺凶的。
“我找阿嬷。”段明华挑开帘子,完整露出容颜。
阿嬷快盛怀海几步,堵到她跟前,轻轻按住她的一条胳膊,说:“好,咱俩去堂屋说去,这里留他收拾收拾。”
不知不觉间随阿嬷入了堂屋。一坐下,段明华说起怪诞的话:“我是被花溪操控杀的你。阿嬷,你要活不下来,我会随你一块死。”
这话是马后炮,她知道,这种表达是聪明过头的虚伪道歉,赚取老人的心疼以让老人原谅她,但她不是夸下海口,而且她此时只想这么说。
“藏渊地邪,不要乱说话。”
“我说的是真话。”段明华无助地捂住额头,一根手指犹如一条垂死挣扎的白虫,在眼皮上颤抖。
“我信你,你不许再说死不死的了,用自身的死亡来表达对人的尊敬和爱意,实在是最傻的孩子。”
段明华放下手,坐得很端正,轻飘飘道:“算命的说,我的宿命是对抗母亲。”
阿嬷的心一梗,声音比段明华的还轻,说:“算命的话不能信。”
“那位算命的是有名的大师,厉害的灵师,她是我的奶奶。”段明华挺起眉毛大笑,一张白面明辉娇艳,隐隐摆脱了过去形影不散的噩梦。
她是真的高兴了,又说起不明所以的话:“谢谢,阿嬷,我已对抗过了‘母亲’。我熬过了我的宿命。”
“我这把年纪,当你的奶奶都嫌老,又如何能当你的母亲?”阿嬷理解到她所说的,笑了笑,“今日算是我的祭日和诞生日,这都是你的功劳,咱俩庆祝。”
阿嬷走动着,从挂在横梁上的布包里取出一个竹木盒子。竹木盒子内放在一块包圆的手帕,拆开手帕,是两块点心。
一见其色,就闻其味。
点心是女人的巴掌大小,似方似圆的形状,最顶上一圈是娇俏的绿色,外圈是寡淡的绿紫色,干而不硬,潮而不湿,像可吃的颜色。
淡淡的香气围绕着点心,段明华说不上来是什么香味,可能只有香味,俗气又仙气,俏皮地勾人。
“咦?”段明华惊叹道,随着阿嬷拿起一块,她好似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点心。
“熟悉吗?”阿嬷咬了一口,嘴唇兜得极大,不舍得掉出一点香气。
“好似见过。”
“怀海做的,那俩鬼轿夫,馋的就是它。”
段明华轻轻咬了一口,一口果子,满身生香。
甜味如油,丝滑到不可思议,像是裹入蜂窝,每个孔隙都被唾液融着,滋味不腻而滑,呲溜一下就没影了,然后是下一口。
阿嬷嘚嘚嘚地晃着椅子说:“存了好久都舍不得吃的。太好吃了,一口如同吃下一整个春天盛大的宴席,所以叫——春宴,也叫苍灵之宴。”
“春宴?”段明华的下一口,迟迟出不来。
“怀海去你家带着去了,剩下的十几块有点瑕疵,他留下了。”阿嬷一口吃完,“你应该吃过。”
阿嬷说这些话,似在报复她,但神情是在好心撮合她和盛怀海。
她没办法真的责难阿嬷。
“我当时喉咙、嗓子难受,没能吃。点心,都被别人吃完了。”段明华断断续续地编,“他很喜欢。”
段明华记起来了,春宴点心就是盛怀海来拜访时提来的,一共是九十九块,放在一个大盒子内。
他那时说:“糕点起名叫苍灵之宴,也叫春宴。”
有人侮辱盛怀海:“这等蠢物,应叫蠢宴,你这样的蠢人吃吧。”
段明华在一边听着,没说什么,但她心底内也在贬低点心,并且在盛怀海看过来时,她刻意露出瞧不起的讪笑。
还好奶奶出现,及时解了盛怀海围,客气地对盛怀海说:“好宝贝啊,多亏您了。”
段明华嫌弃,把春宴点心甩到了一边,等盛怀海离开,她想着糕点都剩一天了,指派人开了盒子,喂给身边养的一条狗。
没想到那狗才吃一块就死了。段明华怀疑下毒,端着糕点去找奶奶告状,奶奶却笑着说:“这狗有福,吃到太美味的食物,给吃死了,这就叫惊为天人——过于吃惊,变成天人了。”
段明华不信。
“余下还有九十八块,”奶奶说,“放着吧。”
段明华不以为然,问:“不会放坏吗?”
“春宴啊,他的起的名字太大,我都不敢喊。”奶奶惆怅着拍拍盒子,“它们是天地与生灵醇化的产物,只会放旧,不会放坏。物品就如人一样,是值得被记忆的,总有一天,你会来品尝的。”
段明华坐在盛怀海的家,恍若回到了过去。
她正在品尝,但已经不想品尝了。
阿嬷让她发现了她自己的丑。
她之前好像一直在追求人,忙忙碌碌地跟人戏耍,好像人是多么美好的事物,她需要像个腻歪人的苍蝇,整天围着人瞎胡转。
她以为她失去人,失去人的关爱,会难过,熬不下去,变成怪物。
而今,她失去了,甚至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她的确很难受,但没有一丁点是出于怀念之前的原因,而是惆怅跟盛怀海纠缠在一起的未来。
她都快要把过去忘记了,唯有盛怀海的那一丁点过去如鲠在喉。
“他……它们很美。”段明华狼吞虎咽吃完了点心,她想哭泣。
“我第一次吃,咂味咂了三天都没缓过来。”阿嬷笑着说。
“别说了,阿嬷。”段明华近乎祈求道。
她又一次糟蹋了盛怀海的心意,因为她心内滋生的毛病,她这次又没能真知真味地品尝到何为春宴。
“我想休息休息,阿嬷,对不起。”
阿嬷离开了。
段明华浑身发冷,一个劲地唾弃自己。
一些人的存在,是让这个世界更恶心的。
恶心,他们的价值就是恶心。
她就是其中一员,她就是这样让人恶心的人。
她也是被金银腐蚀的一员,以为盛怀海拿来的金表是最贵重的。
她自诩出身极好,生活优渥,见过世间种种富贵,狐朋狗友遍布五湖四海,眼界很大。
但真实是,她如枯井里的青蛙,看不到什么才是好,什么才是坏。她甚至都不如井底之蛙,人家井底之蛙坚持自己的信仰,可笑她总是被傻狗一样的人三言两语影响。
她又安慰自己,谁不是一块肉?谁都是一块肉。
她做的任何事,都是一块肉的印痕,没有人会在意的。
可她这块肉是生了心的,她无法欺骗自己,她要对自己绝望了,她没法见盛怀海了。
她不能待下去了,她的内疚、羞愧、自责与自尊,让她待不下去了。她真的待不下去了。回想一件件事,照出来的,尽是她的无耻。
在盛怀海身边的每一秒,都是不自然的,都是羞愧的。虽然不是他的错,但她对自身的鄙夷,又让她反过来怨恨他,不由更想逃开他。
她得离开,她必须得离开盛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