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有五六天,段明华的精神气养好些了。她关上窗户,翻起《苍灵县志》,专门选有关葬礼的阅览。
出自盛怀海手笔之物,尽是他的特点,简单、冷峻,时而小隐一下。葬礼方面跟别的方面一样,没记载太具体的民俗,像个账单,填满了数字。
一行就概全了,写道:旧坟种新屋,旧人换新颜。坟有二十七座,屋有二十七座。旧人六十五,算上我,共六十六。六六大顺,数字如此吉利,是我所没想到的。
段明华更是没想到,顺着读完,她竟醍醐灌顶,确定了界眼:人。界眼不是所有的人,单单是藏渊山所居的六十六个人。
眼中无喜而多悲。她进一步证实,套了件束腰大衣,脖子系了条方巾,拄着拐杖匆匆出门。
来到高平的山顶,她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举高下眺,数了三遍,坟包一共是二十二座,人居亦是二十二座。
慢戳着拐杖,她来到最近的一个坟包。
藏渊山的坟包重包,不重坟,坟包像老手做出来的馒头,堆得圆鼓鼓,但无碑无字,无草无花,光秃秃的,犹如新种上的。
周围只有畅快的风,她快速掐了个决,梗着白脖子喊:“破!”
轰隆,地下炸雷,坟包簌簌塌陷。荡起的飞尘沉去,被埋的一排五个棺材摆在晴天光中:四个成人棺材,一个小孩棺材。
五人?她回想藏渊山的二十二户人,与此相对的,正是何家五口人。
呀呀呀……耳边隐隐响起何家小胖娃的笑声。神情一恍惚,她近乎逃窜着背对五口棺材。
汩汩鲜血流出,她毫不在意,拐动着沉重的瘸腿,走到下一个坟。
破开,见到两口并起的棺材,恰如夫妻被黄土相护,同枕而眠。
她不禁双膝一软,跪地垂首,喃喃叹息:“阿嬷……”
魂居于坟,灵动于山,似人非鬼,离世蛰居。好似一锅热了又热的饭,又好似一朵假花培土施肥,索然无味,何必如此啊?
葬处土封,谓之魂楼,藏渊山即是丛冢,岁月更迭而人数未变,仍然是坟二十七,屋二十七。不算段明华、小吴角与女孩,人数共六十六。在藏渊山日更而作,日落而息的六十五人,是盛怀海从坟里刨出来的已死之人!
拿人当界眼的灵师,要么是能麻木不仁践踏他人生命的暴徒,要么是像盛怀海这样,仗着好本事而肆无忌惮瞎弄的。
界眼的作用,对己方来说是守,对敌方来说是破。破有破的简单法子,捣毁就算了事,但杀完包括盛怀海在内的六十六人,这种破解之法,血腥至极,更没人有本事办到。
这是一座没多少故事性的村庄,这群人是没有多少想法的人,她已经成为其中一员。与她朝夕相伴的人虽早死了,但生气仍大于死气。
就算全是死气,那也没什么可除的,他们不是厉鬼,他们是一群良善的灵魂。一个个死亡的名字之下,是一张张老实慈祥的面容。
她感到难受,她身边的好人,竟然是以这种身份存在的,比她更像是躲在藏渊山度日子的鬼。
她也是好人,在想对别人做坏事时,能想到的都是别人的好事,因此作罢。
本想糊里糊涂的回家去,可抗不过进一步证实的冲动。她直起身子,顺着土堆的凹坑,滑入坟眼里,撬开两座朽木棺材。
尸体没有任何保存手段,但静躺在棺材内的阿嬷一如生前,穿着古旧的褂袍寿衣,针线活都是她自己缝制的。脸上的皱纹是活着的皱纹,随着年岁,一步步加深增多。
阿公亦是如此。
棺材顶都放了两颗玻璃弹珠,亮闪闪的,好像是守万古长灵的亮灯。
她捏起四颗玻璃弹珠,在手心盘了盘,从映照她面容的弹珠内,隐约看见那时童心未泯的盛怀海,做事凭靠一时兴起的淘气,从鼓囊囊的大兜里取玻璃弹珠,率性地撂进棺材内。
她情不自禁挂了点浅笑,然后,无力地昏倒了。
昏了有十几分钟,她醒来,将弹珠重新放好,棺材合起,坟包也马马虎虎堆起,连同何家的也弄好。
时间在巨大的死亡背景里流转,怎么都难再拥有存活的气息。她嗅着藏渊山的死味儿,被困在死亡的阴影里,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歇了有半个多小时。等到小腿的伤口不流血了,她失魂落魄回了家。
盛怀海进深林远足游玩去了,得等天黑才会回来。
阿嬷在家,傍着朴实的太阳光劳作,在院子内铺上塑料膜,整齐地码着笼屉和竹排子,晒些海鱼和海米。
近处的虾米阿嬷用手拨动,高处的海鱼她则拿犁耙翻动。
鲜味四溢,温暖、潮湿的海洋的味道,留于这些小小的肉块上。人真是血腥动物,也是执求美的精灵。
段明华没出声,带着满身的土,站在门檐口,观察阿嬷的忙碌。
看到阿嬷会想,阿嬷为什么活着?也会想,阿嬷就是在活着。她勤劳能干,一直照顾着一家人。这么安分过日子的阿嬷,会是死了的人吗?
等了一会,阿嬷把犁耙放在地上,翻动着身前的海米。在此刻,段明华往前走,越过阿嬷后背的那一瞬,她抬起一只秀气的手,推了阿嬷的肩膀。
太阳光激烈地一闪,阿嬷倒在了犁耙尖头上,没出一声就死了。
阳光更加的好,天蓝蓝的,一片云彩都没有,晒着死了的阿嬷,晒出淋漓的鲜血。
段明华收了手,如同无事发生,目不斜视地迈进堂屋,坐在习惯坐的椅子上,静悄悄地等待着什么。
好像有一世纪了,她等来的仍然是沉默。
她希望盛怀海回来,带来一些改变。
她不恨花溪了。原本还有点报复花溪的想法,这下在杀死阿嬷的空茫中,荡然无存了。原因是二者都是长辈,阿嬷和花溪互为长辈的一体两面。
仇恨是她与花溪唯一的联系,从今以后,仇恨消失,花溪失去了她妈妈的身份,真正成为花溪了。
且她知道,她的受伤,让花溪获得了很高的成就。为伟大的人做贡献,她又有什么可恨的呢?
门开了,以为是盛怀海,却是阿公。
毕竟是跟自己躺在同一个坟包几十年的人,阿公感觉到什么了吧,才在平时不可能回家的时候回来。
阿公瞅着阿嬷,站在血泊中不动,好像是阿嬷的墓碑,带给阿嬷些许凉影。
哎……
她这双颤抖的手,怎么会把阿嬷杀了呢?
花溪断了她的腿,会是这样的感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