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凄凄冷,眼眶湿莹莹的,此时才有深刻杀了阿嬷窒息般的感觉。
但她没有愧疚,因为真正将阿嬷带走的,不是她,不是她的双手,而是花溪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杀死阿嬷的是花溪!
感觉是忽然之间,时间挣脱了死亡的束缚,跳到了天黑时分。
小腿的伤口再次破裂,涌流的血清淡,像枸杞泡的红水,积在地板上,苍凉地映着窗外的孤月。
阿公好似也死了,这么久了没动弹一下。有人会站着死吗?她不太知道。
盛怀海终于回来,提着元宵节才会出现的华丽奢侈的锦纱灯,慢慢悠悠地拐进院子。
看到倒地的阿嬷与呆站的阿公,他并没展露特别的表情,只眉梢微微抽了下。
他先进了屋,带着深山绿林的气息,灯笼提到段明华面前,轻柔地说:“挂起来很漂亮的灯,想着你会喜欢,买来送你。”
屋内暗着,正衬出灯笼的华美。她侧着脸,单手托着腮,疲倦地搭话:“你放一边吧。”
“你不喜欢吗?”
“喜欢。想给阿嬷看看,可能……吗?”她忍不住哽咽,一对眼沾了水汽。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盛怀海放下灯笼,出了屋,望着寥寥几颗星,牙齿磕碰着,一口郁气叹不出来。
他往院中走,捋起袖子,先把阿嬷从锄头上抬起来,平整地放于地上,再将晾晒的海鱼和虾米,一屉一屉收进屋内。
阿公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追了十来趟,等他收完所有的晒物又回来,舌根费劲地搅动喉咙管,痴痴傻傻地问:“老婆子怎么不在?”
“她去小不点家打牌去了,一会回来。”
盛怀海扛起阿嬷冰冷的尸体,开了西屋的门。阿公行尸走肉般跟着他。他推开门,瞥了眼阿公,说:“阿公,你进屋歇着吧。”
阿公闹不明白回屋是何意思,又成了阿嬷的灵碑,站着门外。
盛怀海下到西屋的窑洞。
吱嘎,西屋的门再被推开,段明华走了进去。
对阿嬷牵肠挂肚的心和只要活着就有的好奇,让段明华挂着泪痕,随之步入窑洞内。
窑洞的台阶是石砌的,少有人踩踏,阴湿潮冷,生了些黏糊糊的苔藓。
西屋内的灯开着,照亮前三阶阶梯。余下的十五阶阶梯散布诸多铜钱,皆黄澄澄如满月发光,倒不会太黑洞洞的。
走下最后一阶楼梯,段明华站在挂着竹帘子的侧边,藏匿气息,掀开了一个往内窥的角。
她是第一次进窑洞,本想着是如同蓝胡子的密室,充斥着无法理解的恐怖之相,实际上,她更像来到历代文明的积石冢。乱糟糟的排场,罗列着从古至今的物件。
最多的是卷画,材质五花八门,丝的、绢的、纸的……都被卷成长杆状,哪哪摆的都是。
光线灰暗而气息繁杂,走入其中的盛怀海,松辫子散着凄艳的光,已不太像此时代的生灵。
阿嬷先被放于物品堆上,他使着力气,前后左右推杂物,推出一小片空地。
空地正中竖起一座富贵的香炉,造型独特,流光溢彩,三龙盘绕向上一米三高,托着那顶鎏金熏炉。
他又扒拉着,翻出一面一人高的黄镜子,镜框外圈浮雕一圈蟠龙,内圈刻着经文。镜面与别的含银的镜子不同,黄得发光,像是由金融成的。
盛怀海拍拍衣袖沾的不知几世的尘,站于镜前,眼中微光炯炯,无感情地念:“‘水上明月影’。”
镜内的盛怀海在镜外的他念时,未张开嘴,等镜外的他念完,镜中的他随之张开嘴,琅琅念:“‘镜中花影重’。”
镜外的盛怀海点了点头,重返阿嬷跟前。
镜子内的盛怀海仍像念诗时站着,百无聊赖地一抬眼皮,似在瞅段明华。
盛怀海半蹲在阿嬷头前,两根指头点在阿嬷的天灵盖上,慢而轻地往上移,抽出来一支黑红色线香。当线香完全抽出,阿嬷的身躯碎着消失,就像青烟消散人间。
阿嬷香点燃,插入鎏金熏炉。登时冒香烟,炉底的三条龙眼冒红光,盘绕飞翔。
他漫不经心地从裤兜里拿出一支烟,凑着阿嬷香的火点燃,衔着烟嘴,踱步到镜前。
“照。”镜中的他和他一起行动,双手团住阿嬷香燃出的灰白色烟气,瘦长有力的十指舞动,用烟气捏造着阿嬷。
镜子外的他捏阿嬷的左一半,镜子内的他塑阿嬷的右一半,似是在耍一种优雅的杂技。
不到五分钟,阿嬷香燃完。香灰堆成小灰山,碎裂的火光连着香灰山一圈,呼吸般一明一暗。
阿嬷也被做出来了,一半在镜子外,一半在镜子外。
段明华出神地望着盛怀海,她不太明白他的治疗仪式,可能等她死了才会明白。
烟还剩最后一截,他猛吸一口,冲着镜子吐出蓝色的烟气。镜子内的他在雾里云烟里消失,只剩下一半的阿嬷。
他伸长胳膊,钻进镜子内,抱住阿嬷在镜子内的肩膀,念咒般说:“阿嬷,走了。”
阿嬷被他搂出镜子,向前走了一步,眨了下眼睛,明白地说:“我又活了。”
“嗯,是活了。”盛怀海犹豫了一瞬,还是腼着脸说:“你别骂她,你别凶她,她的自责已令她痛苦不堪。”
段明华面无表情地听着。
阿嬷秒懂他的护妻之意,但阿嬷更有护媳之意,故作不太理解说:“我凶她干嘛,不碍她的事,我脚一滑,一头栽倒了。她是年轻人,没经过死人的事,恐惧死亡,见我死了,如坠五里雾,不敢扶我。”
“下次小心。”
“年老了,千小心万小心也得出乱子,多亏你替我劳烦。”阿嬷对待盛怀海客气的像敬神。
“一家人说什么排外话,我是你的晚辈。”
说着,盛怀海仰头,见到被木帘遮去,仅剩下一角清丽眉眼的段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