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是一个私生女的事,我早已经隐隐约约地猜测到。所以当那个男人找到我谈话,并且告诉我他是我的父亲的时候,窗边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脸上,我的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眼里闪烁着隐隐的兴奋的目光。那是对摆脱臭水沟,破屋子以及那些低矮屋子里的臃肿的妇人们闲言碎语的欣喜之感。
那个精明的男人察觉我情绪的变化,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在窗台的边缘,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感到很愉快吗,安娜?”
我想到就在不久前我还徘徊在死亡的边缘,现在衣着亮丽地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喝着上好的英国皇家花茶,这些都某一方面上可以说是那个女人用生命换来的。我的脸上立刻挂上哀伤的表情,为了不露出破绽,我用双手捂住脸,低声啜泣,“我最近经常做恶梦,一想到她就难过极了……”
男人表情缓和了下来,似乎他更能接受一个柔顺的,敏感又懂事的女儿,就像埃莱娜。
“她那么对你,你还想着她?”男人轻笑一声,脸上露出不屑。我曾经无数次幻想着我的父亲和那个女人之间的情感故事。女人从未和我提过。但我没想到的是,他会以这样的态度去回忆她。没有一丝怜悯,也没有留恋。
”嗯,即使这样。她也是我的母亲,而且……她也一直在惦记着您……”我撒了一个小慌,同时透过指缝偷偷地看向男人。那是一个试探。如果他们曾经相爱过的话,即使是蛛丝马迹的情感也该会被遗漏出来。
男人听到我的话后,微眯了眼睛,仿佛真的陷入了回忆中。他的目光接触到我通过指缝流露的好奇的眼神,又迅速恢复到原来的表情,“她是一个骗子。”我敢肯定我在他的话中听到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他继续说道,“但是……即使如此,我也会补偿她。所以安娜,你不必对她有所愧疚,能对自己亲生女儿下手的母亲,不是魔鬼是什么?”他微微一笑,眼角有细细的褶皱。
“我想你应该已经见过埃莱娜了吧。”他的脸上堆起柔和的笑容,“她比只大了几个月。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不是吗?”
我看着男人的笑容,想起那个女孩子飘逸的裙摆,如同波浪的长发,美丽的眼睛,温柔的声音,柔软的双手。那一幕幕晃过我的脑袋,像荆棘丛一样延伸在草地里,带着刺痛的触感。我的双手指甲里有永远也抠不掉的泥印,脚上的冻疮一到寒冷的季节就又痛又痒。可是这里有一个女孩子,我们享受着同一个父亲,她生下来就有优越的一切。
我尽力使自己的微笑显得特别真诚。
“是的,埃莱娜确实很漂亮。”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一句话,我开始重新审视什么是漂亮的女人,埃琳娜的那种美在我说出那句话时就被我否定,往后的聚会中,无论我对谁甜甜地说出“你真是好看,夫人。”的时候,我心里总是藏着另一份答案。并且对自己的审美坚信不疑。
男人走后我努力挺直的背松软了下来,我往后靠在椅背上,企图以这样的动作来掩盖内心的失落。其实我无论摆什么姿态都不重要,在菲尔德家,一个从贫困的草屋里出来的女孩子,只要保持着干净的样子,不要脏的像一个猴子便足以让他们放心了。
我是一个被收养的私生女。埃莱娜也明白这一点。她表现的非常有教养,并没有向父亲哭闹控诉。她确实没有必要生气,她的父亲对她关爱如初,一个连她替代品都算不上的女孩子来到她身边,更衬出她的美丽和良好的修养。我不知道她是否有这么觉得。当我在餐桌上做出一些粗俗的动作并被菲尔德夫人侧目时,坐在我对面的埃莱娜总是会给予我安慰的目光。那样的目光既然我觉得感激,又觉得如同干涩的竹笋一样卡在喉咙里难以下咽。
我被公布以菲尔德二女儿身份成为这家的一份子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掉埃莱娜暂借我的所以的衣物。埃莱娜喜欢白色的,缝着纱的裙子。我就专挑一些颜色偏深的裙子,比如墨绿色,深紫红色,裙子盖过脚踝,这样的裙子本就不是我能驾驭的。我穿上衣服的时候,女仆也夸我好看。但是当我提到埃琳娜的装着时,女仆微笑着说道,“埃琳娜小姐啊……就像个可爱的天使。”
第二天当我在餐桌上提出要把衣服还给埃琳娜时,美丽的女孩子将手中的刀叉轻放在桌上,拿起餐巾揩了揩嘴角,眼里带着笑意地对我们的父亲提议道,“我想把那些衣服都捐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小时候的一些玩具也可以捐掉,我已经不需要它们了。”
这听起来是个极为人道主义的提议,尤其是它出自一个年仅10岁的女孩口中。我仿佛都可以看到埃琳娜背后伸长出来的泛着洁白光芒的翅膀。
“埃琳娜……你真让我吃惊。”菲尔德夫人捂住了嘴,她的眼里几乎要热泪盈眶,“噢,善良的孩子。”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并体会出如果埃琳娜捐了她的旧衣服,那不是意味着管家又要给她添置新衣服吗。真正的善良也应该包含珍惜地对待自己的东西。我在和女人住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块布料都舍不得扔掉。可是埃琳娜笑的那么温柔,那么诚恳,你无从怀疑她的初愿是否和她看起来一样纯洁。
男人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他考虑更多的是对于他名誉的帮助。
“这周末,我会通知管家把衣物送到这里附近的孤儿院。”
“谢谢,爸爸。”埃琳娜微笑道,“但是我想亲自去,我想亲手完成一个自己的承诺。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请爸爸和安娜都来。”
我对埃琳娜的提议并不敢兴趣,甚至对孤儿院也不敢兴趣。我还不在这里生活的时候,女人为了让我听话就曾吓唬我把我丢去孤儿院。那里除了有比我们生活的更恶劣的生活环境,还有一群更恶劣的孩子。如果埃琳娜看到过那里的孩子会恶作剧地把同伴吊在树上或者故意朝女孩子头发上吐口水,也许她会犹豫着是否要给予他们帮助。
对于上流社会的人来说,除去打花牌,看赛马的无聊时光,做这样一番事无非就是想感动自己而已。
出发去孤儿院那天天气还不错,马车里坐着三个人,除了我和埃琳娜,男人也来了。我们的马车停靠在孤儿院门口。我下了马车。眼前是被铁锈蚕食的黑色大门,再往上看是几个花体的大字“沃尔孤儿院”,似乎是很久为进行修膳的孤儿院,风吹过来的时候刮去了墙上一些快要脱落的漆色。
孤儿院管事太太早已在门外恭候了,她年级有一点大了,肩上裹着一块黑色的三角巾,身上穿着油腻腻的围裙,看到我们来的时候,她拉着几个孩子走上前,谄媚地笑道,“早已恭候您的到来,菲尔德先生,我是这里的管事科尔布莱斯,你们能来这儿是我们沃尔孤儿院至高无上的荣幸。”然后她用手肘蹭了蹭她身边的一个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很瘦也很脏,即使管事太太也许已经把他用刷子里里外外搓了很多遍,那种带着营养不良的黑瘦仍旧是无法被洗去的。他的手上拿着一小束已经被处理过刺的白玫瑰,咽了一下唾沫,颤颤地开口道,“你们好,老爷,小姐,请收下我在清晨摘取的第一束玫瑰……”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不知道该把玫瑰递给谁,显然科尔太太没有在这一点上事先吩咐过,他的眼里闪着无措的光芒。埃莱娜走上前一步,微笑着对他伸出手。她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为他人解围,但显然孤儿院的孩子并不像她十年来接触到的懂得处世的朋友那般,男孩子脸色蓦地苍白,在埃莱娜的指间触及到玫瑰时,他松开了手,犹如被惊吓到的小鹿一样踉跄着后退两步,花束掉在了地上。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科尔太太的脸部肌肉僵硬得犹如刚打好的铁块,我相信如果不是我们这群人在,她一定会马上用手掌朝着男孩子招呼过去。那花束掉在地上时发出的声响在她耳里犹如写着巨大数额的支票被撕裂时发出的令她绝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