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好看的房子,即使那时我虚弱得眼睛也几乎睁不开,那光滑的墙壁上反射的光芒仍旧打在我的眼皮上,男人的皮鞋踩在鹅绒地毯上发出轻柔的声音。到了前厅的时候,有大理石板铺地,一走动或一说话。都有回声,像在教堂里一样。
热腾腾的浴室放满了水,雾气氤氲着整个浴室。我脱下了脏兮兮的衣服,那女仆在看到我光洁的身躯时,眼中流露出的疑惑和失望被我捕捉到,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我脖子上的红印,那是那个苍白的女人掐着我脖子的时候留下的。女仆嘴里发出一声“啧”的声响,之前要为我洗澡的热情也退却而去。我猜想她在第一次看到我被男人抱进来的时候,只是出于好奇才主动接下了为臭烘烘的我洗澡的任务。我的身上没有她想象的夸张的伤痕。这使她能和其他人嚼舌头的讯息大大减少。她站起身来,将浴巾扔在我的身上。
“你一定第一次在这么好的地方洗澡吧?”女仆眼里带上了一丝嘲笑,“这是埃莱娜小姐的浴室,如果你不赶紧洗完的话,埃莱娜小姐回来可是会发脾气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另一个女孩的名字,那个把我带回来的男人唯一的女儿。我暂时穿上的衣服,雪白的长筒袜,蕾丝边发束,都是那个女孩的。我之所以知道那些,倒不是女仆和我说的。每一件物品上都绣着“埃莱娜菲尔德”。并不是握在手上就表示拥有,拥有是更上一层次的权力的占有。那些衣物精细得不是我那死去的母亲的手工可以做出来的,莎莉太太也无法企及。
我用手指触上那绣着金边的字眼。好奇那个男人是做什么的。我曾经问过女仆,她的眼睛熠熠发光,“啊……可了不起了呢。”她喃喃道,但是你问她具体哪里了不起,她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菲尔德老爷最讨厌聒噪的人了,埃莱娜小姐都不曾随便进他书房打扰他。我又怎么知道他具体是做什么的,如果不是那么了不起,你看看你脚下的地毯,光这么一件就是一般家庭人的一年的吃穿费用。”
后来我无意间闯入一个房间 ,那里有很多画框,房间浮着一层阴影,灯光横照到油画上,如果碰上油漆的裂痕,就会出现鱼骨的图形.使画像变成褐色的;在这些四方的金边大画框内,黑暗的画像也有比较明亮的部位:一个灰白的前额,两只瞧着你的眼睛,红色衣服的肩头披散着扑了粉的假发,或者在滚圆的腿肚子上方.有个松紧袜带的扣子。一个写的是:安东·安德威烈·伊韦·菲尔·德伯爵,弗雷斯内男爵。一七九二年十月二十日,反法战役阵亡。另一个写的是:马克·A·亨利·菲尔德,英国皇家海军,米谢尔骑士勋章,一八四零五月二十九日,克里特血战负伤,战役中逝世。以后的人名就认不清了。
我还想要继续看下去,一双柔软而温暖的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曾绞尽脑汁地想埃莱娜小姐出现在自己面前,该怎么称呼她呢。
身后女孩子放下了手,她指甲很白净:指甲光亮,指尖细小,剪成杏仁的形状,看来比迪埃普的象牙更洁净。然而她的手并不美,指节瘦得有点露骨。如果说她美丽的话,那是她的眼睛,虽然眸子是褐色的,但在睫毛衬托之下,似乎变成乌黑的了。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看起来如此光滑,好像两片乌云,她的头发像波浪一样披散下来,头发的分缝纤细,顺着脑壳的曲线由前向后延伸,也消失在发髻里。她的脸蛋红得像攻瑰。
“你是新来的女仆吗?”她笑的声音很柔和,“不过你怎么偷偷穿着我的衣服?”
我怔怔地看着她,那不是被她迷住,而是我仿佛是站在一面镜子前,看到了自己的自惭形秽的样子。她见我没有回答,“咯咯”地一笑,轻盈地转了一个圈,裙摆随着她的行动扬起,她犹如灵活的羚羊一般跑了出去,那笑声似乎还遗留在原地。
“……不过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哦。”
我站在原地,不服气地朝她喊道,“我没有偷穿!还有,我也叫菲尔德!”
可是她没有听见。
事实是,我的存在才是一个无法被称呼的麻烦。很快我就体会到了。那是在我在庄园住了一个多月的一天,菲尔德等庄园举办了一个宴会,大厅充斥一股温暖的气味,枝形大烛台上的蜡烛,在银制的钟形罩上,显得光焰更长;多面体的水晶,笼罩在不透明的水汽里,折射着淡淡的光辉;长长的餐桌上摆着一簇簇鲜花,排成一条直线,餐巾折得像主教的帽子,放在宽边的盘子里,每个折缝中间摆了一块小小的椭圆形面包。龙虾煮熟了的红色爪子伸出盘外;大水果一层又一层,堆在镂空花篮的青苔上;鹌鹑蒸时没有脱毛,更加热气腾腾;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所谓上流社会的人,有三五成群的男宾站着说话,还有穿制服的仆人端着大盘子给客人送饮料。女客坐成一排,画扇轻轻摇动,花束半掩着脸上的笑容,一个金塞子的香水瓶,在捏得不紧的巴掌心里转来转去,白手套紧紧箍在手腕上,显出了指甲的形状。装饰女服上身的花边,震颤得发出了簌簌声、钻石别针在胸前发出了闪烁的光辉,甚至听得见镶嵌着画像的手镯和光胳膊磨擦的声响。头发紧紧贴着前额,盘在颈后,上面插着勿忘草、茉莉花、石榴花、麦穗或矢车菊,看起来像是王冠,或是葡萄串,或是树枝桠。
“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啊,对了。这句话立刻把我从沉浸在这种轻松氛围中的情绪拉了出来,那是我恶梦的源头,从那时开始,一直到后来很多场聚会我都要被询问这样的问题。
女仆曾经和我提过,她说这家的女主人并不希望我使用那个名字在家里所有人都叫我“娜娜”。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个昵称,后来才发现只有我一个人是有这样待遇的,那是连埃莱娜都没有的待遇。其实一个有些较高教养的上流社会家庭,即使是在家的时候也应该保持着基本的礼仪。埃莱娜小姐就不被允许做很多事,那些事我都可以做。于是我发现他们称我为“娜娜”也并不是出于喜爱,他们只是觉得我不配那个男人赐予的完整的名字。于是我又开始想起了死去的女人,想起那些她称呼我为“阿布”的日子。然后我就开始觉得有点哀伤。那哀伤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我仍旧不明白那个黄昏,女人为什么那样惊慌地将我溺在水沟里,又绝望地跳下去呢。往日那么多艰苦寒冷的岁月都艰难地活了下来,有什么比发霉的面包,布满补丁的衣服,漏风的墙壁更让人绝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