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开始回忆细节,头就又痛起来了。
李捕头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茶水一杯接着一杯,头痛依然没有缓解,反而愈发严重。因为过度疲劳再加上剧烈运动,伤口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显然已经发炎了,只要她一停下来,就痛得她脸色苍白。
就算竹山每日勤换药,也顶不住她这伤口一次又一次裂开。看着她这一副往阎罗殿狂飚的作风,竹山感觉一股久违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但李不缺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身体,如今季田的风气,已然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百姓户门紧闭,凶手一日不抓到,就一日不得安宁。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消息,在今日交手之后,李不缺能肯定对方是能用刀杀得死的,是人,既然能杀死,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是夜,因为伤口的发炎感染,李不缺高烧不退。
脑子烧得昏昏沉沉,还要爬起来摸刀出去。
杨叙急了,直接下令把捕头禁足在衙门,令她伤不好不得迈出府衙大门一步,而他自己亲自带人出去抓那个杀人凶徒。
李不缺想违令,但四肢都像灌了铅一样,根本提不起来,头又昏沉又痛,刚刚从床榻上爬下来,立刻又被赶来的竹山给抱回了床上。
小书童杨枚端着药汤小跑进来,看到李不缺的样子,急得直掉眼泪。
李不缺已经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再也没力气爬下去第二次了。
在意识模糊之际,她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好像曾经,她也烧伤在床,高烧不退过。
是在……何时呢?
生病时的梦也是混乱又难受的,她好像在同时感受到无数的痛苦,窒息,疼痛,被烈火烧灼,无法动弹。
许许多多混乱破碎的声音充斥在她的脑海之中,扭曲,忽远忽近。
她想听清楚,但听不清楚,她唯一能够听清的,是不知谁的哀嚎悲鸣,和微弱的求救声。
忽然有一双冰凉的手将她从这灼烧的炼狱里捞了出来,一切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只有风声,树叶窸窣声。
她仍然觉得天旋地转,往后倾倒在某人的怀中,眼中只看到丛丛竹叶遮出的天空,和一张极漂亮的脸。
“竹……公子……?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
“嗯……大概是捕头太过惦念着我了。”
她刚想再问什么,又立刻跌回了混乱的无间炼狱之中,再次看到那个戴着面具的白发人。
“你……别逃……!”李不缺拔刀扑了上去,掀开面具,正要一刀下去,面具底下竟是她自己的脸。
她慌乱地往后退,而那人坐起来,又戴回了面具。面具人指了一个方向,她向那个方向看去,似乎有一个出口。
她踉踉跄跄地朝出口走去,一转头却又到了那片竹林,但这次,面前的不是竹公子,而是她自己。
但又不完全是她自己。
穿着黑白粗布短打的李不缺正不紧不慢地煮着一壶茶,见她来了,还笑着招手让她过来。
她往前迈了一步,可距离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无论她走多少步,都还在原地,她们之间的距离明明看着只有几步,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再靠近了。
“很奇怪,对吧?”
茶已经煮好,“李不缺”不紧不慢地斟了两杯,一杯推到了她的方向。
“既然很奇怪,那就像你平时做的那样,多想。”她敲了敲脑袋。
眼前的竹林立刻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出口。
这个怪诞又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梦,大部分内容李不缺醒来之后就记得不太清了,但最后的那句话却格外清晰。
多想。
想什么呢?
这几天她的精神都要被透支了,哪还有余力再想别的?
烧刚退一点,李不缺觉得自己又行了,杨枚举着扫把大马金刀往门口一拦,说不准出门,躺回去养病。
李不缺笑了一下,按住小鬼的脑袋就要出去。刚踏出卧室大门,小鬼身后又出现了个大鬼,竹山阴沉着脸盯着她,然后很轻松地把人一把抄起来丢回了床上。
真是虎落平阳,堂堂李大捕头,居然被他们一大一小给欺负了。
被迫休息的李不缺终于开始思考她梦中听到的那句话。
既然奇怪,就多想。
最近发生的事情,确实都很奇怪。
戴面具的邪修无缘无故地猎杀衙役仆工,时不时发作的头痛和对不上号的记忆,一切都那么奇怪,找不到任何答案。
外面下起连绵不绝的小雨,落到屋檐上,又淅淅沥沥地淌下来。
安静的环境让李不缺能沉下心来,专心地思考。
她开始将那些异样的,不合理的细节整理起来,写在纸上。
一件看似坚不可摧的东西,一旦出现了第一条裂缝,便很快会蔓延开来。
她的那些重要的,尚存脑海中的回忆,在整理中逐渐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纰漏。
而其中最大,且她从没注意到过的一个纰漏,则是与老杨有关。
她的记忆里,遇到老杨应该是五年前他上任的时候。可她跟老钱搬到季田的理由,则是因为季田当时已经被老杨治理的安定祥和了。
她遇到老杨的这段记忆一直都有吗?
她仔细地想回想了一下,似乎直到竹山那天问她在衙门呆了几年之前,她对这件事都没有太多印象。
放下笔之后,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
但李不缺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外边的小雨依旧下个不停。
竹山端来药汤,他垂着眼睛,睫毛落下一层阴影。他把药汤放下,抖了抖袖中的寒气。
李不缺盯着竹山,她现在已经不能信任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事了。
他难道就单纯的是个行商么?
未必,她对记忆产生的第一次困惑便是因他而起,他究竟是无心之问,还是刻意为之?
一个普通行商,却捏得出避火诀,有医术傍身,与刑探同行。如今那刑探生死不明,他却也并不担心。
“怎么了?一直盯着我。”
“你究竟是什么人。”
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二人之间,他的眼睛微微眯着,有些危险的气息转瞬而逝。
“我是禹州柳家的竹山。……捕头你呢,你又是什么人呢?”
一声惊雷炸响,檐下四目相对,似有锋锐镝鸣,但只片刻,那双俊美的眼睛便收敛起锋芒,一如往常般温柔笑意。
而对面之人仍旧锋芒不减。
她坐直身子,定定地看着他。
“我是李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