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缺,不知何处人士,或许是季田捕头,或许不是。
今日与往常不同,李捕头的病尚未恢复,天也阴沉沉的,杨大人还是不准她出门。
她说她两天没回家,老钱头可能要饿死了。
老杨说他长腿长手的,脑子又不傻,饿了知道吃饭。
小雨一直下个不停,这对季田来说是好事,今年的收成应该会很好。但李捕头浑身都不太舒服,又痒又痛,忍不住把身上的好皮抓得通红一片。
好在竹山随身带着止痒止痛的药膏,涂上之后稍好了些。
杨枚恪尽职守地看门,坚定执行杨大人的命令,每天都要伸着个小脑袋,跟竹山学怎么上药怎么熬药,怎么照顾伤者。
趁他们煮药的空隙,李不缺取下斗笠,悄悄地从侧门溜出了衙门。
与几天前的热闹场景不同,现在的季田,寂静得像一座死城。
李不缺匆匆走过街头,回到家里,门栓没有动过,还像她刚走的时候一样。雨水珠帘似的从门檐上挂下来,她穿过雨珠帘,推门进去,喊了一声老钱头。
没有人回应。
雨天,他或许还在睡觉。
李不缺留意看了眼锅灶,上面的煤灰一点没有动过,前两日买的饼子已经开始发霉,堆在外面的柴火也没有及时收回柴房。
她敲了敲老钱的房门,没人应声,推门而入,那老头果然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睡大觉。
李不缺踢了踢床架,老钱悠悠转醒,揉着眼睛问说是开饭了吗?
“我要不回来你是打算饿死是吧。”
语气是凶了些,但还是从怀里拿出俩早上吃剩的馒头丢给了他。
老钱也不挑食,光吃馒头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李不缺背着身,坐在床边,问说,老钱,你还记不记得是从哪捡的我。
老钱笑了笑,答道,那么久了,他哪还记得。
李不缺又问,老钱,以前咱在义庄也挺好的,咱为什么突然搬走了。
老钱啃馒头的动作慢了些,声音也含含糊糊。
“你毕竟是个姑娘家,一直住在义庄,对你总归不太好的。”
“我记得……你以前会摆弄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怎么这几年,不继续了?”
“啊……毕竟,毕竟…年纪大了,不好总玩那些东西。”
李不缺沉默地望着他,终于开口问道:“那你的女儿呢。”
他还想糊弄过去,想说些除了你我哪还有什么女儿,但刚一抬头,对上李不缺的眼睛,话就卡在了嗓子眼,出不来了。
他的女儿呢?
哦,他的女儿……还在义庄……那,那他为什么又会搬走呢……
沉默半晌,李不缺低下头,往嘴里塞了两颗冰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头。
“老钱,咱……回一趟义庄吧。”
身后再没有声音传来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床铺,那好像从来也没有躺过人。
她沉默地走出大门,茫然地抬头看着阴雨连绵的天空,直到这一刻,她才忽然灵光乍现,明白了那些被杀的人死前为什么会有反常的行为。
他们先醒过来了。
那么她也要醒过来吗?
她应该醒过来吗?
不过……有那个兢兢业业放火杀人的家伙在,她不想醒恐怕都不行了。
或许那个人比她更早地发现了季田的异样,并采取了最极端最激进的手段。
真没想到,这案子查到最后,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衙门此刻一团乱麻,所有人都在掘地三尺地找李捕头,通宵巡街的捕快们打伞出去找人。
李捕头却不声不响地自己回来了。
她看着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脸色有点苍白。
她说自己只是想去看看点心铺子有没有开门,让大家担心了。
杨枚一边哭一边抱着她说要被吓死了。她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笑说哪有那么夸张。
李捕头回来之后也没有老老实实回床上养病,而是一股脑钻进案卷库,开始翻起陈年的案卷来,旁人劝她回去养病,反被怼了回去。
“不准我出门就算了,案卷都不让我看啊,那不如让老杨撤了我的职。”
季田的案卷库比李不缺的脑子要靠谱得多,陈年旧案乃至最近的卷宗都存放得十分完整,甚至完整到与真正的现实相冲突。
这些案卷李不缺不是第一次翻阅,但在此之前,案卷中与现实不符的部分似乎都被她无视掉了,如今再看,其中近几年的卷宗堪称诡异。
案卷中提及的犯人李不缺或多或少有些印象,记载中最近一次逮捕是抓了一个疯汉,此人如今还关在牢中,之前那个除妖司刑探想还探监,但当时突发杀人案,便作罢了。
如今想来,亲戚一说恐怕是假的,那个年轻刑探和竹山应该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调查季田县衙,当时他们正在追查疯子,却碰到了李不缺他们。
李不缺打算去牢里探探这个疯子。
正准备合上卷宗,又忽然注意到几日前还有一条逮捕记录。
寻衅滋事,打砸街铺,拘三十日,罚金十两未缴。
人犯姓名,李不缺,青州人士,无业。
她的目光落在这行字上,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轻笑声转而又变成了大笑。
真是……叫人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不仅老钱是假的,连李捕头也是假的。那些她自以为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同僚,既不是她的朋友,也不是她的同僚。
她从没有在匪徒手里救下过老杨,也没有在年节跟县衙同僚们一起吃过酒,更没有在滩头工地和百姓们同饮过一锅稀粥。
大笑之后,她的表情变得麻木空洞。
李捕头是一个空壳,可这壳里本来应该有什么?她不知道。
『李不缺』
她忽然想起那个年轻刑探第一次见到她时,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
当时她不觉得奇怪,因为她以为自己已经在季田当了几年捕头,有人知道她的姓名很正常。
但……李捕头既然是不存在的,那么……
竹山和那个年轻刑探,一定认识真正的『李不缺』。而且就他们对待她的态度来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差不到哪去。
李不缺自认思绪活跃,身手不凡,这些技能不是靠做梦就能梦出来的。那么,在来到这里之前,她不仅认识除妖司的刑探,禹州的富商,自己也颇有些本事。
那么,她极有可能是与他们二人同来的。
年轻刑探说过,除妖司通缉中有这么一位使用妖火的邪修。如今看来,大概率是那个纵火杀人、神出鬼没的白发人。
那白发人会是季田背后的元凶么?又或者只是误入此地,被迫卷进此事?
竹山和刑探一定知道些什么,如今刑探不知所踪,她能抓住的线索只有竹山和那个疯子。
合上案卷,一声惊雷,门口之人的影子瞬间被拉得极长。
李不缺抬头,终于看到了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的竹公子。
他似乎时时刻刻都保持着那副礼貌的,温柔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他值得信任么?
李不缺拿不准。
竹山胳膊上挂着一件干燥崭新的外袍,他把这件外袍轻轻地披在李不缺的身上,又顺势前探,握住她拿着书页冰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