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毕城。”
“少郎屋里等着,赤灵去请。”她话音未落已往偏院里去。
不消半盏茶功夫,毕城、赤灵一前一后往主院来。
“你先下去,毕城进来。”霍去病正用匕首挑拨烛芯,眸中火苗跃动。
待赤灵走远,霍去病开口:“明日,去一趟舒宅。”
“诺!”毕城心下了然,自回京,未有舒家小姐任何音讯,少郎必然疑窦丛生。待退至廊下,却见赤灵捧着暖汤呆立阶前,鬓角眉间沾着夜露霜花。
“娘娘,奴婢听说公主在侯府同冠军侯起了好大争执。”紫苏为卫子夫簪了支如意云气纹玉簪,“说是为了生辰贺礼一事,差点没把冠军侯府上的青石地砖砸出个坑来。”
“哦?”卫子夫看着铜镜里紫苏绾发,不慢不紧说道,“观澜那丫头向来爱欺负人,如今大了还是改不了。”
“这回倒是听说有些不一样。”紫苏蘸了茉莉头油梳过鸦青发丝,压低声音,“是公主送冠军侯生辰礼起的争执。”
“送个生辰礼如何还能起了争执?”卫子夫有些疑惑。
“娘娘有所不知,公主年年记挂冠军侯生辰,往年也就是些刀剑兵器物件摆设啥的,今年有所不同,”紫苏伏到卫子夫耳旁轻声道,“今年是条玉牌贝带,听说花了公主好大功夫,偏生霍侯当着阖府上下原封退了回去,这才起了争执。”
“哦?”观澜待霍去病的心意卫子夫心中明镜一般,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这丫头也是胡闹了些。”铜镜映出卫子夫垂眸整理绛纱蔽膝的不经意。
“紧要的,不是公主这头,”紫苏话音忽如流云转岫,“娘娘可曾听说过舒氏酒行?”
“如何不知,那舒氏酒行枸酱陛下喜欢得紧,是南来的御赐贡酒,年年进贡,宫里但凡酒宴都是这枸酱。听说那酒行从高祖皇帝起便是有些名头的,家业颇大,酒肆兴盛发达西出异域遍及长安,前岁蜀南暴雨冲毁栈道,尚能连夜运来三百坛贡酒。”长安舒氏酒行何人不知,卫子夫尚未进宫前早有耳闻,那时,可不敢想这美酒佳酿。
“远不止这些,”卫子夫梳洗毕,紫苏吩咐宫女上早膳,捧来鎏金鸿雁纹银袖炉,“那酒行原是个姓顾的管家主管长安营生,掌着百余坊酒行,前年听说少东家来了长安,竟是个才过及笄的小娘子!这小娘子干练持重,是个善于酿酒又极会营生的,去岁横门大街酒肆,舒氏酒行首现西域琉璃盏盛新醅,引得羽林郎争相掷金,昨儿尚食局来说,今春新酿的枸酱更添了木樨蜜。要紧的,是酒坊东家就这一个嫡出独女,便是这少东家了,想来这片家业必是留给她的。”
“商贾之家,和澜儿有何关系?”卫子夫喝了一口芙蓉上汤血燕羹,眉间蹙起远山,银匙在血燕羹里搅出漩涡。
“关系大了,”紫苏伺候卫子夫用膳,“也不知如何,这冠军侯便识得了舒家姑娘,若只是相识倒也罢了,坊间传闻,冠军侯对这舒家姑娘很是不一般。”
“哦?”这倒是奇事一桩,霍去病时常在宫中走动,自小不近女色,如今虽是开府别住,也是未曾耳闻有何风流韵事,卫子夫还是头一回听得一桩,“这倒是件新鲜事,你如何得知?可当真?”
“当真,奴婢的嫡亲侄女缙云所说,她一直伺候公主。”紫苏提起鎏金双鸳银箸给卫子夫夹了块玉竹糕,“我也是前几日在宫里遇见缙云得知。”紫苏将那秦氏庄园一事一并说与卫子夫。
“如此说来,霍儿不受澜儿生辰贺礼大概是为这女子?”卫子夫漫不经心推测。
“想是如此。”紫苏带着几分犹疑。
“便是当真,也不必大惊小怪,”卫子夫倒是与平阳公主如出一辙地从容,口吻惊人相似,“不过是儿郎些房里的丫头不称心,年少气盛外头走些过场闹些意气罢了,不必当真。霍儿的婚事,岂是他个人做得了主的。”紫苏领会了话中深意,心头有了定心丸,她是看着观澜长大的,说句僭越的,早已将她视如己出。
元狩二年上元夜,火树银花十里迢迢。
正是年节休沐,霍去病未去军营,独自立在南斋坊常来的雅间观景轩台,凭栏处但见长安盛景:亭台楼阁,花灯似海,沟渠纵横,倒影明渠中花灯点点宛若银河。
他仰颈饮尽最后一滴枸酱酒,脚边横七竖八躺着五六个枸酱陶坛,一斤一坛。这南疆贡酒绵香醇厚最是欺人,喝得急了一时半会儿不会觉出醉人,霍去病头重得厉害,长安花灯愈发迷离幻作流萤碎玉。那日毕城来报,舒宅大门上家丁回话,舒家大小姐年前仲夏便同老爷离开长安南去,至今未归,如今长安酒行仍由顾翁主事。
霍去病挥开空坛,拎起新瓮拍开泥封,枸酱如瀑倾入口中,酒水四溢漫过凌厉流畅的下颌线滑入衣领,浸染一片玄天龙战信期绣锦袍,一汪醉眼朦胧沉淀笃定,决绝不容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