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纱印花帐低低地掩着,内室幽香四溢,凝香尚在浓睡,漆黑的发髻歪在玫红的锦枕之间,脖子上香汗淋漓,身上薄衾凌乱,雪肩外露,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奶猫卧在她怀里,小身子一起一伏,也在恬然安睡。
萧瑾的目光落在她饱满的胸脯上,心里涌起一阵感动。真好啊,这是个活生生的人,摸起来是暖的,会哭,会笑,会骂人,而非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视线又回到那个一翕一张的粉红小鼻头上,他觉得莫名嫉妒,轻拽了下小猫一翘一翘的胡须。
小猫随即“喵呜”一声,打了个滚儿,撒开腿飞快地跑了。凝香倏然醒转,将半皱的鹅黄衫子提了把,靠着床板坐了起来,还是一副身倦体懒,沉醉不堪的样子。
“做了个什么美梦?出汗了!”萧瑾用绢子擦拭凝香湿濡的额发,抚过玉颈之时,愈发觉得肌骨冰凉,幽香袭人,教人情难自禁。凝香却是突然醒了,两颊比喝了烈酒还红,低嗔了声“滚”,推了萧瑾一把,逃到妆台前去了。
*
“塔米,你真的不去见她?”
天边只留最后一缕日光,四角的宫灯挂满了庭院,崔崇简站在一座三层小阁上,远眺远处石子径上的一行人。
繁炽怀抱雪玲珑站在崔崇简身边,微微笑道:“青阳人,我们汉地有句话叫作‘相见不如不见’。”
阁子底下纱幔飞扬,繁炽的笑宛若隐在云端,崔崇简还欲再言,有个穿绯色半臂的侍女走了进来,“崔郎君,人快到了。”
此间主人姓黄,常年跟着商队走西域,做宝石毛皮生意,渐积攒巨富,还纳了两三个胡女为妾。他子嗣缘重,膝下有七八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今日他家小女儿生辰,又从外头请来了相熟的亲戚女伴十来人,此刻俱围在一处水榭吃酒玩耍。
凝香在席间坐了一会儿,有个执壶的婢子悄悄拽她的衣裳,她于是推脱要解手,跟着走了。
这黄府的长廊曲折环绕,四通八达,凝香跟着到了一处三面封闭的、一侧面向庭院的“彤云轩”,一个穿落霞红竹叶暗纹圆领袍的男子正负手而立。
崔崇简转身对着凝香招了招手,下巴微微一扬,颇有点花蝴蝶的架势,凝香的注意力全然在他那只蓝汪汪的左眼上,吸了口气道:“你从哪里找来这只猫眼睛?”
崔崇简哂笑:“我阿妈是汉人,阿爸是半个青阳人,我生来命苦,一直这副怪模样。”
凝香见不得他自怨自艾,在他胸前捶了一把,“我一样,我阿妈也是青阳人。”
轩内地砖擦拭得干干净净,未放坐具,反是依照青阳的习惯放了柔软的倚枕。两人刚坐下,就有八个手腕脚踝皆佩戴金铃的婢女在庭前跳起胡旋舞,叮叮当当的,好听极了,婢女身上的裙子旋开,像是几团金红交辉的旋风。
繁星点点,凝香鼻子一动,闻到一股异香,正要发问,崔崇简竖起根指头,向她“嘘”了一声,立刻就有一名健壮的昆仑奴端着个硕大的银盘来了。
凝香瞪大了眼睛,“烤全羊!”
崔崇简笑而不语,举起小刀切了一块儿,肉质肥嫩,还流淌着汁水,直接塞到了凝香嘴里。
凝香不跟他客气,拿起另一把刀,自己划拉了一大块,直吃得满口流油,饱了口福之时,终于停下来,擦干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献殷勤,还想着那件事呢?”
“阿香跟人跑了,是个手上有残疾的人,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都有缺,身手十分凌厉,像是行伍出身的。”崔崇简用指腹抹了把凝香嘴角残留的油脂,“她一心寻死,你拦不住她!”
凝香无奈“嗯”了一下。
崔崇简又说:“你我都生性洒脱,不喜管束,喜欢醇酒和美人,爱好游历。”
凝香又“嗯”了一声。
崔崇简神色认真,继续说:“你不必担心我违誓,我阿妈就是因为我阿爸的一句空话守了一辈子,我从小对珞珈起誓,绝不辜负女人!”
这回凝香还没“嗯”出来,崔崇简握住了她残缺的左手,眼神赤诚,犹如篝火照亮夜空,“我们去娜雍湖畔起誓,请求珞珈庇佑我们的结合,再去克滋山下摆三天三夜的酒,请所有的牧民来替我们祝福。余生的每一天,我们都不再分离。”
“塔米,你的弟弟妹妹都说想去母亲的故乡看看。阿晨说,弟妹在哪里,她就去哪里。”他滚烫的手抚过凝香的脸颊,“塔米,你觉得好不好?”
“我……”凝香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吞了下口水,“我……”
“凝儿,你在吗?”素薰的声音忽然传来。
凝香还没来得及把手抽回来,只听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一道杏色的背影从回廊上飞快地跑走了。
她掠起裙摆就要去追,崔崇简起身将她拦下,“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