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了早朝,马车出了朱雀门,顺着朱雀大街走了片刻,又往右一拐,慢慢地停下了,车夫在外头低低地喊了声“殿下。”
萧瑾闻声丢了卷牍,将车牖一推,朝停在糕饼铺前的一辆有两面红漆花板的四驾马车喊道:“哥,我近日得了批陈年的浔阳酒,想邀你品一品。”
街上驼铃阵阵,红尘滚滚,一面嵌着明瓦的花格窗从里头打开了,霍王萧鸾的脸露了出来,嘴角浮着淡淡的笑道:“你嫂嫂才临盆,抽不出身呐!”
“五郎你这小子好不磊落,干了亏心事,还要花功夫替自己洗。”话音刚落,一辆四驾的三花马拉、车盖下垂四枚玉佩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卫王萧懿一身紫色朝服,倚在软枕上,懒懒散散地露出了半边侧脸。
萧瑾面色一急,“三哥,我冤枉啊!我可是亲自到大理寺去说了,张奭指使右武卫刺杀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萧懿嘴角一扯,“你倒挺会把自己摘干净的——还有其他的一百多件案子呢!现在张奭还蹲在昭狱里,张相也已赋闲在家多时了,得亏弟妹临盆时有惊无险,不然你四哥可要跟你拼命喽!”
萧瑾悠哉悠哉地转着戒指,“三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圣上痛斥张奭之时,我可还老老实实在河北道挖水渠呢!”
“我没记错的话,大理寺的白修琪可是跟你好到穿一条裤子吧?”
“这跟白少卿有什么关系?是御史台的人先参的张奭,白少卿不过是秉公办理而已。”
萧懿戏谑道:“也是,你这样的人,一个南朝的女细作就够你喝一壶的了,又怎么能想到私下联络小吏,再层层打通关节,以你齐王之尊,允他们一个大好前程呢!”
萧瑾蓦然色变,“三哥慎言,这可是圣人的庙堂!我等鞠躬尽瘁,一心为的是大梁国祚万年,而非一己之私!”
“你们两个慢慢论,我先行一步。”萧懿朝二王展了展仆从买好的糕点,正要关窗,动作顿了顿,望着萧瑾道:“五郎,你长大了,做哥哥的甚是欣慰。”
萧懿“扑哧”一笑,“五郎,白演了。”
街上行人川流不息,宝马香车络绎不绝。
眼看着萧鸾把车牖一关,萧瑾无奈地一连唤了几声“四哥”,冲着萧懿冷笑道:“三哥,狐狸尾巴藏不住了——我看就是你指使万年县令把事情闹大的吧!你就见不得四哥和我一齐挤兑你!”
殊不知一辆高大轩敞的紫盖马车在路边已停了片刻,一道低沉的中年男声从车内传来,“诸位殿下,对朝事有何高见呀?须得在街市之上公然讨论!”
萧瑾与萧懿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瞬,麻溜溜地钻出马车,三人先后叩首,齐声道:“臣等参加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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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殿下和凝儿是不是不应该的?”白夫人伏在香几上打香篆,天色将暮,曛光格外刺眼,“我最近老梦到七郎和罗多古娜,都是少年的样子,一个在庭院里舞剑,一个在廊下嘈嘈切切弹琵琶。”
白大人正盘坐在罗汉床上看书,眼也没抬一下,“你当年选择跟我连夜奔走南地,而非去做徐七夫人时,也问过我同样的话。”
白夫人想起鲁莽叛逆的少年岁月,嗔了一声:“我问你正经的呢!”
白大人的心思全在书中奇壮伟丽的山川之上,随口道:“太、祖皇帝当年亲口所说,这天下有徐家的一半,子嗣后代必以徐氏女为聘,可惜徐家多子少女,一直未能成两姓之好。徐家确实该出一位皇后,也算了全了先人的愿景。”
“干娘要是能看到自己的孙女儿成为皇后,她该多高兴!”白夫人想起身为前魏南阳公主的徐老夫人,无心弄香,把香匙插回了香瓶里,“当年前魏国灭,梁军攻入上京,干娘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以身殉国,被徐老大人所救。徐老大人说,你的骨和血已经还给故国了,剩下的该许给我了。他们老两口在一齐历经风雨,携手五六十载,生育了七个子嗣,个个都是栋梁之才,没想到最后竟然是那么个结局。”
白大人丢下书卷,走过来牵起了妻子的手,夕阳洒在白夫人眉眼之间,她幽幽一叹:“你说,徐老大人捧着干娘的骨灰走回陇西老家的时候,会不会后悔,当年要是没救她就好了?”
“婉姨,咱们什么时候走呀?”
素薰突然噔噔噔闯了进来,白夫人脸一红,一下子把丈夫的手甩开,别过脸去佯装扶钗,“去哪儿呀?”
“前日不是和您说了,我有个家住怀远坊的表妹,今日生辰,邀几个相熟的姑娘到家里去吃酒!”素薰一双眼清亮如水,嗔道,“您可是答应要陪我和凝儿去的!”
白夫人一拍脑门,“呀,我给忘了,待会儿和柳侍郎的夫人约了,要去城外布施的!”
白大人手搭在围屏上,慢条斯理翻着书,“让你姐夫带你们去!”
白夫人看他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扯着他的耳朵道:“他们小两口那黏糊劲儿,八头牛来了都拉不开,他肯去?”
素薰听得脸皮子辣辣的,背过了身子,跳起脚来道:“那怎么办呀?都答应得好好的了!”
“我陪你们去。”
忽听得外头传来一道爽朗的男声,这阵子萧瑾简直把白府当成了外宅,白夫人与丈夫相视苦笑,迎上去唤“殿下”。
萧瑾把素薰打发去收拾了,同白大人夫妇寒暄了几句,出来时天空淌金涧,云层似浪滚,他在西厢房前轻扣了几声,未闻响动,自己推门进去了。